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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色达的鹰能守护你的魂
【一】
色达的天空一如既往地湛蓝纯净,丹巴莫斯卡的雪猪子懒洋洋地晾肚皮,萨迦月的金刚萨埵法会上拥冗的僧侣念着令人安心的经文。
漫山遍野的红房子挤在一起,偶有宽腰半袖长裙的藏族少女脚步轻盈地路过阡陌,脸上带着高原素有的晕红。
我坐在沙鲁里山上转着经筒,祈祷着能够刺破苍穹的雄鹰飞回时,能把你不知身在何处的魂带回我身边。
【二】
2007年9月15日,我从北海到南京整整一年。
高二的学生总有用不完的活力,既比高一的懵懂多了一丝成熟,又比高二少了一丝忙碌。南中也不例外地充斥着少年固有的萌动的气息。
女生们经常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在做完功课的间隙了讨论着哪个男生个子又长高了,哪个男生眉眼最好看,企图在沉闷的学习中撕开一条缝隙,可以躲进去红着脸嬉笑。
当然,这并不包括我,我在南中并不是任何一个女生小群体中的一员。
彼时到我值日,与我同坐一起值日的女生却早早溜走,我只好单枪匹马把教室都清扫了一遍。
等我好不容易一个人扛着一大篓垃圾倒了返回教室之后,在门口遇见了骆霏然。
骆霏然穿着干净的白色棉布裙子,手指涂了粉嘟嘟的指甲油,泛着可爱的光,精致的脸在看到的一刻变得刻薄而悲悯。
“一个人还扫得挺干净么,好样的。”
路过我身侧的时候骆霏然的尖头凉鞋扎上我的小腿,我失去平衡一下坐入肮脏的垃圾篓。
骆霏然的背影依旧高雅,逆着光仿佛圣洁而不可侵犯,她身后的我却穿着土掉渣的T恤,污秽满身。
我脑子里闪过一只油腻的手抚上骆修长腰背的情景,暗叹了口气,从垃圾篓中挣脱了出来。
无论我怎么拍,身上总有一股酸腐的味道,只好作罢。
把垃圾篓回归原处之后,我看着我散落一地的书本和文具,以及我老旧的瘫在地上的帆布包,沉默一会儿,无可奈何地蹲下身动手去捡。
当我去捡刻着我名字的土拨鼠挂坠时,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抢先把它拾了起来,我下意识抬头去看,就看到了你。
温暖的阳光裹住你温柔的轮廓,连脸上的绒毛都带着柔和的光,你对我笑。
“穆嫮,嫮目宜笑?”
2007年9月15日,我第一次和你有了交集。
彼时你是女生小团体里经常提及的对象,你是向往着自由的画手,你是程君。
彼时我是被排除在团体之外的存在,一身臭味满身污秽,我是穆嫮。
【二】
回家之后,妈妈看到我脏兮兮的衣服,终于忍不住在饭桌上对我说。
“阿嫮,受不住了就回北海吧。你阿妈已经让你小叔联系好学校了,你回去了正好可以准备高考。”
我想起被阳光包裹的柔和的你,拒绝了,一头扎进房间用厚厚的题集去逃避妈妈担心的目光。
因为食堂的饭菜没有自己带便当划算,我的午饭一向是自己在家做了便当带来学校的。
菜色简单,甚至寒酸,满满的米饭上铺陈着香椿和芦蒿。
我尽力想象它们是北海的生蚝海鲜,才勉力扒了大半的饭。
因为我实在吃不太惯芦蒿,所以索性把便当搁在一边,用粉笔在地上画起土拨鼠来。
“啊,这不是嫮目宜笑同学吗。”
我抬头看到你手里拿了瓶娃哈哈,对我说的明明是问句,却带着陈述句的口吻。
你吸着与外表气质不符的娃哈哈,由远及近来到我身边。
我拿着短短的粉笔,身旁放了一个寒酸的便当,没有形象地坐在地上画着土拨鼠。
好像在我狼狈的时候总能遇见你。
上一次是,这一次也是。
我急忙丢掉手里的粉笔,用盖子把便当盖住,生怕你看到其中寒酸的内容。
你倒是笑了,在我防备的目光中缓缓低下身,拿起了我丢掉的粉笔,在我画的土拨鼠上添了几笔。
“你画的土拨鼠看起来一脸煞气不怎么好看,还是笑着可爱。”你如是说道。
我低头看着地上被你添上了笑脸的憨态可掬的土拨鼠,闻到你身上的阳光的味道。
内心柔软的地方第一次好像被人用细长的羽毛笔写上了两个字。
你的名字。
程君。
【三】
后来,天台就成了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基地。
我每天都会去天台吃便当,你从不会嘲笑我或许简陋的便当,反而经常被我嘲笑喝娃哈哈的你幼稚。
每当这时,你总是不反驳,只是看着我微笑,温柔的风吹起你的发,干净而美好。
我们无话不谈,讨论以前,现在,未来。
你告诉我你曾经养过一只叫做一宿的猫,因为它经常会一宿不归,回来之后堂而皇之地占领你的床,你却无可奈何。
你告诉我你热爱画画,你感觉你现在只是一个画手,真正的画家可以画出人的灵魂,你要成为画家还有很长的一段路。
你告诉我如果喜欢土拨鼠一定要去丹巴看看,那里的土拨鼠不怕人,且慵懒。
你告诉我,你有一天要去色达看看,听说只要许愿,你就可以让色达的鹫把已经逝去的,你想要找到的人的灵魂和心带回你身边。
我比那些女生小团体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幸运,因为她们只能讨论你,我却可以靠近你。
我也告诉你很多关于我的家乡的事。
告诉你我的家乡靠近海,连吹的风都是咸而自由的,那里的女孩子和风一样自由。
告诉你北海不是日本的北海道,不是北京的北海,而是因为它是一座在北部湾的北边的城市。
你说,你一定要去一趟北海,踩踩我说的柔软不带沙砾的海滩。
你说你热爱自由。
你手里的画笔将把所有美好的自由的东西都刻在纸上,这也是我所相信的。
因为你是程君啊。
【四】
2007年12月25日,我抱着手机辗转反侧,最终还是给你发了一条短信,只有六个字,我却打了好久,才发出去。
“圣诞节快乐,程君。”
我企图有最不经意的态度来隐藏着我微不足道的心事。
你却意外地很快地回复了我。
手里的震动让我不敢相信,离我上条短信发出去甚至还没有间隔一分钟。
“我在你家楼下,嫮目宜笑。”
你从来不叫我的名字,你说我的眼睛适合微笑,叫我嫮目宜笑可以提醒我多微笑。
我打开手机看到短信的内容,心里一时慌乱,一时又是欢喜,我甚至来不及去打扮一下,就趿着一双破拖鞋下了楼。
从五楼到一楼,我从来没觉得如此漫长过。
我设想了很多,也许是你发现了我内心可笑的想法后的愤怒,也许你根本只是在调侃我看我出丑。
但是当我真正下去看到你一脸茫然无措地站在楼下,我的脑子都是空白的,我想给你个拥抱,让你看起来不那么孤寂。
可你的行动比我更快,你看到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抱住了我。
我闻到了你身上香皂的味道,舒心而清爽,很快我感觉有液体流入我的肩窝。
而埋在我肩膀上的,是你的脑袋。
你哭了。
你告诉我。
“嫮目宜笑,我妈妈走了。”
不知为何,我的眼眶一刹那也红了,仿佛你的难过与我的情感连接在了一起。
你的妈妈温柔而美丽,但美好的人总是被上天所嫉妒,不愿意赋予他们太长的生命。
你的爸爸是某公司的老总,很有钱,也只会给你钱。
2007年的圣诞夜,我第一次触碰到了你的心事。
触摸到了一个不仅会笑,也会哭的程君。
【五】
我以为我们将会一直成为对方秘密的堡垒,容纳而守护。
可惜。
我的眼睛从来都会有意无意地跟随你的身影,以至于我们一起从天台下来的时候只顾去看你,而忽略了旁边墙角露出的凉鞋的尖头。
第二天,我们正在天台,我吃便当,你喝娃哈哈。
不言不语,却意外地不尴尬,和融温暖。
天台的门一下被推开,一群人走了进来,为首的女子穿着时尚,昂着头,脖子线条优雅。
我认得她,她是陆瑜眉,你曾经的绯闻女友。
她甚至正要都没有看我一眼,只是皱眉看着你。
“阿君,你就找这种货色来气我?”
程君没有回答她,径自拉我就走。
一些不堪的字眼从人群中传出,钻入我的耳朵,通过血液爬到我的心脏,变成剑刃扎入其中。
我看到了人群中骆霏然幸灾乐祸的笑脸,了然。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人人看我的眼神都变得更加奇怪而鄙夷。
我很长一段时间不去天台之后,还是忍不住了,想要找你问个究竟,于是我给他发短信让他放学后上天台。
巧合的是我到的时候你已经到了,还有一个人,陆瑜眉。
听到你们两个的争吵声我下意识把自己藏在了门的后面,去偷听你的谈话的内容。
我听到陆瑜眉带着哭腔对你说:“你这个样子气我,我们的孩子怎么办,你让我一个人面对吗?”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咬紧了唇,跌跌撞撞地回了家。
后来你发短信来问我为什么爽约的时候,我妈妈又一次提起了让我回北海读书,这样更加方便高考。
我看了一眼你发来的询问短信,并没有回复,而是关了手机,对我妈妈说。
“好,我回北海。”
【六】
我回南中收拾书本准备离开的时候看到骆霏然被打了。
年级主任的老婆扯着她乌黑的头发,在她精致的脸上甩了两个巴掌,纯白的裙子也印上了好几个灰黑的印子,年级主任伸着油腻的手要去拉,被凶悍的女人一脚踹在肚子上,扯着耳朵拉走了。
骆霏然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地上,我走过去,不声不响在她面前放了一包纸巾。
走到校门的时候遇到了你,你的身边是陆瑜眉,破天荒地没有在喝娃哈哈,看到我陆瑜眉一脸不高兴,而你则很高兴的样子,扑上来问我都去哪里了,怎么联系不上我。
我微笑地看着你,用眼睛去牢记你的容貌,用耳朵去牢记你的声音。
“我要回北海了。”
你一愣,随即大笑,说我又骗你。
因为我此前骗过你很多次我要回北海了,每到那时你就会紧张非常,问我是不是真的,我就享受着你对我的紧张,大笑着告诉你是假的。
不过这一次我没有和以往一样大笑,而是认真地说:“是真的,我要回北海了程君。”
你一脸呆怔,而陆瑜眉则假笑着对我说:“恭喜你,能回到家乡真是一件好事情。”
我回以她一个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了挺远,还听到你们两个争执的声音。
回到北海之后我再次收到了你的短信,你在短信里向我道歉,因为陆瑜眉给我带来了困扰,还告诉我回去北海看我。
可是你大概不知道,我并不喜欢你为了她向我道歉。
返校之后和我同桌的是一个蘑菇头的姑娘,一见面她就指着我的名字问我。
“咦,你名字怎么念啊。”
我微笑着告诉她读音,心里笑道,大概以后再也不会有谁第一眼看到我的名字就能对我说“穆嫮,嫮目宜笑?”了吧。
她知道我去过南京,用软软的白话问我,南京是个怎么样的城市啊。
我就告诉她,南京有些很多法国梧桐,也有很多如同你一样灿烂而热烈的少年。
【七】
你给我发过很多短信,在短信里告诉今天是色达的金刚萨埵法会,告诉我你又养了一只猫儿,叫做嫮目宜笑。
可是我从来没有回复过。
直到时间进入到高三下学期,我给你发了一条短信,仅九个字,割断了你我的所有联系。
“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吧。”
你回了我一个好字之后,我的手机再也没有因为你的短信而亮起来过。
直到2008年4月10号的晚上,我久久未曾有过震动的手机再次接到了你的信息。
你告诉我你考上国美了。
你还告诉我,你明天就到北海了。
我并没有回复你,可是我激动得一晚上都没有睡着觉。
第二天模拟考试,我什么也没做,睡了一天。
放学的时候我静静在教室等待,想等你短信再次到来的时候告诉你我在学校等你,我要带你去踩踩北海没有沙砾的柔软沙滩。
可惜没有等到你,反而等来了一个学弟。
他红着脸告诉我倾慕我很久了,问我他有没有机会。
我微笑着告诉他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于是他很沮丧地给了我一个拥抱。
学弟走了之后我又等了许久,始终没有你的信息,我就发了短信问你你在哪里。
隔着屏幕我仿佛都能看到你嘲弄的笑容。
“我在南京啊,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去了北海了吧。哈哈!”
你说的话我都记得,也都相信。
因为你是程君啊。
自此,再无联系。
【八】
2008年5月12日,我正在考场上做着第四套模拟试题,很顺,也都是熟悉的题型。
可不知为何,我的心突然很慌。
一天都心神不定。
果然,接下来传来四川地震的消息,全校每天都为四川的逝去的同胞默哀,为还幸存的同胞祈福。
我知道消息是在高考完的晚上,我在KTV和同学一起庆祝摆脱高三,走向大学,骆霏然从南京打来了电话。
我很愕然,还是接了。
骆霏然一开口就和我说对不起,为曾经对我做过的过分的事情道歉,也跟我说谢谢,为我临走时的一包纸巾。
我笑着说,没关系啊。
随后她在电话那头吞吞吐吐地问我,知不知道你的事情。
我心里咯噔一下,问你出了什么事。
她告诉我,你和陆瑜眉根本没有关系,所谓的孩子也是虚构,不过是她见我去天台告诉陆瑜眉之后在我面前演的一场好戏。
她告诉我,你考上国美之后没有立刻回校上课,而是来了北海。
她告诉我,你说你喜欢的人心不在你那里,你要去色达许愿,请求色达的鹫把她的心带回来给你。
她说,2008年5月12日,你永远留在了四川。
死生不知。
包厢里是关于青春的欢乐与活力,我却靠着墙壁无力站稳,泪流满面。
后来我一直强调着你只是死生不知,固执地赋予你生的希望。
直到你的遗体被搜救队找到,申报死亡人口,消掉户籍。
从此纵有轮回,你我再无关系。
【九】
高考成绩出来,我的分数本来可以报考更好的大学,却不顾反对执意报了四川的。
我希望能离你走的地方近些,再近些。
过了很久,家里人说收到了寄给我的信件,落款人是你,我甚至心里抱着一丝幻想,是否这一切只是你跟我开的一个玩笑。
可惜,我拿到这封信的时候,看到了落款。
是2008年5月10日从色达寄出的,避开了地震,却依旧辗转很久才来到我的手里。
里面有两张画,一张是我的侧脸,一张是色达的鹫叼着一颗心。
你在信上说,你很早就注意我了,甚至我的一个名字你都去翻阅了很久典故,知道了我名字的读音,知道了穆嫮还可以叫做嫮目宜笑。
你说,你其实那天去到北海了,看到我和一个男生拥抱在一起,你以为他是我的男朋友。
你说我喜欢的土拨鼠在色达叫做雪猪子。
你说你在色达,祝我安好。
可是程君啊,从此天上地下,不再相见,我如何能够安好?
【十】
从2008年到2016年,我已不见程君满了整整八个年头。
色达的天空一如既往地湛蓝纯净,丹巴莫斯卡的雪猪子懒洋洋地晾肚皮,萨迦月的金刚萨埵法会上拥冗的僧侣念着令人安心的经文。
漫山遍野的红房子挤在一起,偶有宽腰半袖长裙的藏族少女脚步轻盈地路过阡陌,脸上带着高原素有的晕红。
我坐在沙鲁里山上转着经筒,祈祷着能够刺破苍穹的雄鹰飞回时,能把你不知身在何处的魂带回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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