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肤

　　我有时候回想起来，也许所有的缘分都要追溯到十五年前的那个初夏。
　　十五年前的秋岭只有巴掌大，几条交汇的热闹些的小街，围上前后两条大马路，当中的铺子、民居，租金一律上天。小街与马路交界处的江南面馆自然就成了大家眼中的富户。
　　其实这江南面馆也没什么大名堂，老板夫妇都是姓辛的外地人，辛老板早故，三年来一直是老板娘辛如意——我们叫做辛阿姨，拖着个女儿打理着。
　　或许，如果那天我被妈妈赏一巴掌，扛到食堂乖乖吃大锅饭，就去不了江南面馆，也不会生出那么多波折了。
　　可惜当局者迷。当时我不过九岁多，妈妈在家婆开办的春风孤儿院里帮工，周末我们娘俩都泡在这里。这天是星期六，细雨绵绵，孩子们凑在屋檐底下推搡玩耍。
　　我一大早就赶来了，一路拨开人群，冒着雨冲向房脚的小花坛，急巴巴地看那几棵小野花还在不在。小花儿还在泥巴里撑着，只是生长的空间被冬青挡得差不多了，我不愿碰雨水，便掏出剪刀去剪过高的枝叶。
　　这时候不知是哪个小鬼头，被他同伴追过来，一把推开我的右手，我手里剪刀锋利的刃生生朝左手指肚儿撞去。就那么一下，让我饱尝“切肤之痛”，哭哭啼啼地找妈妈去。
　　妈妈和家婆一样信佛，此时正在香房里冥想，见我披着雨珠淌眼抹泪地站在门口，忙起身拉我过来，捧着我的小爪子问道:“这手怎么了，你怎么淋雨了？”
　　一边是我含着哭腔叙述原委，另一边妈妈正满屋子找药箱、找创口贴，她忙乱起来就拉下脸嗔我:“别哭了，再哭给你抹香灰，保证就不疼了！”好容易找着创口贴，她拽住我的指头敷上，还含着笑唠唠叨叨的:“也怪你自己不小心嘛，好好的剪叶子玩儿干嘛？”
　　我用另一只手抹了把眼泪，坚定地说:“我看见是谁推我的了，我们找他去！”
　　妈妈给我的伤口吹了吹气，抬起头笑说:“你自己不小心，人家也不是故意的，非要卯上那个劲，以后还怎么一起玩啊？”
　　我一听更委屈了，又红了眼眶，气呼呼地说道:“如果下次不是被剪到手，是挨打了呢？因为你觉得我不小心，不够乖，我就活该挨打，打我的人才是讲理的？”
　　妈妈听着睁大了眼睛，手也停了，似乎吓了一跳；她愣愣地盯着我，忽然噗嗤一声笑了，搂着我的肩膀“宝宝”“宝宝”的哄了一连声，笑道:“行了，这下也不疼了，妈妈赔给你十五块钱，你到街上那家江南面馆开荤去，好不好？”
　　我肚子里的馋虫一下子被勾起来了，嘴上还赌气道:“吃面也是开荤吗？你就是成天顾你的，不顾我！”揉搓着钞票气呼呼地走了。
　　走出孤儿院大门，穿过一条小巷，踏上了热闹的大街。我穿着牛仔裙和浅蓝色衬衫，挎着个白色单肩包，打一把水红色小伞，在细雨里很是显眼，因此刚走近江南面馆的店铺，伙计们就迎出来招呼。
　　面馆里人很多，打尖的、避雨的，占了半满，我挑了个靠里面的座位——背朝大门，抬头就能看到墙上的电视，用伞占好，来到柜台点菜。
　　辛阿姨梳着个纘儿，从厨房追着她女儿出来，手里举着半个鸡蛋，口里哄着:“最后一口，最后一口，乖！”径直把女儿晶晶逼到柜台角，让小家伙把最后一口吞了。晶晶一身红衣裳，呼闪着眼睛，才咽下鸡蛋，转身就像个小火球一样滚进食客中。
　　辛阿姨抬起腰，笑吟吟地对我说:“小鬼头在家里吃饭还不乖，不像小姐姐你，还能自己下馆子呢！”
　　我翘起嘴不大开心地说:“还不是妈妈不管我。”
　　辛阿姨笑着问道:“妈妈不管你，怎么还把你打扮得这么漂亮，就像跟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辛阿姨今天的打扮也不错，一身白底藏青碎花裙子，身量苗条，气色红润，看起来也就比我大个十五六岁。她把菜谱递给我，连声问道:“还在下雨么？占好座没有？今天吃什么？”
　　妈妈信佛，平日吃素，我便赌气说:“妈妈叫我吃面条我就只吃面条，鸡蛋火腿都不要放，一点儿肉丝也不要放，要用麻油不要用猪油。”
　　辛阿姨脱口笑道:“大小姐真阔气！”说着招呼厨房，“先下一碗阳春面！”
　　那边晶晶自己玩累了，吵起来，辛阿姨忙拿出遥控器打开墙上的电视，调到动画片西游记，小家伙顿时止住声，扶着桌腿，仰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我也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抬头看电视。辛阿姨走过来递上茶水，我道了谢，又说:“妈妈从不许我白天看电视，我要是不听话不吃饭，她就要派菩萨罚我了！”
　　辛阿姨摸摸我的脑袋，笑说:“菩萨是最仁慈的，她看你妈妈工作那么辛苦，你又受这么多委屈，保佑你们还来不及，怎么会罚你呢？”
　　我嘟起嘴:“那就是妈妈管我太严了！”
　　辛阿姨的眼睛眯成月牙，笑说:“你看我平时忙不忙？就是因为太忙了，对自家小孩才觉得亏欠，对她有时候纵容一些，有时候严一些，都是想立马把亏欠她的都补上。你妈妈照顾那么多小朋友，比我忙一百遍，她更觉得没照顾好你，平时管你严一点，那是怕你出什么闪失啊。孩子都是妈妈的心头肉，你今天一上午看见我是怎么带宝宝的，在你小时候，你妈妈就是这样带你的，你记不记得？”
　　我听了这话，又看了动画片，慢慢的气也消了，嘟囔道:“那我给妈妈带几个油糍儿回去好了。”
　　辛阿姨抿嘴一笑，说道:“你的钱可够呢？要我说，你只要吃的饱饱的，你妈妈就开心。我那儿还有两个煎鸡蛋，给你加在面里头，下次带妈妈来我这儿吃早饭，吃我的糖包跟糍粑，好不好？”我听得双眼发光，连连点头答应。
　　辛阿姨说着，向我后方喊了声“乖，别出去！”，起身去了厨房。她前脚刚进去，墙上的电视就唱起了“白龙马，蹄儿朝西——”我心里愉快，手脚不禁轻轻打起了拍子。
　　待到一曲终了，辛阿姨刚好从厨房出来，她把面碗往我桌上一放，转头招呼道:“晶晶，晶晶？”我顺着她的目光环视屋子，怎么也找不着那个小火球了，心里一惊。
　　辛阿姨脸色刷的煞白，她撒开手，像突然被扎了孔的气球似的满屋子乱钻一通，继而满脸通红，晕头转向了一阵，拖哭腔喊了两声“晶晶！”没命地朝门外冲去。外面顿时响起一片街坊的声音:“没看见呀”“你别着急，慢慢找”“说不定小孩子贪玩嘛”
　　我一时吓得手足无措，急忙也跑了出去，站在门槛上朝街上看。只见大街上还是一片车水马龙，行人撑的伞如花丛一般。凸显出辛阿姨的身影，来回飘荡，凄凄艾艾的喊声时远时近:“晶晶，晶晶！晶晶。。。。。。”
　　屋子里传出一声“猴哥，猴哥——”
　　新的一集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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