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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妆
红木做的床,红色的帷幔,窗户上贴着红色的窗花,周身红衣的秦若笙坐在红色的锦缎上,红色的盖头下红色的穗子,映着红色的面庞,红色的唇,红色的指甲静静地嵌在白玉般的手指上,还握着个红色的苹果,总之,一切红得刺眼。
秦若笙火红的嘴角上绽放了一朵火红的笑,那么凄凉的笑容,却…依旧免不了一丝淡然。
秦若笙不是那种美到消魂的女子,却有着浓浓的书卷气,文雅得很。她通音律,极通音律。唯一不懂的是萧,那种她看来很有文人气概的乐器。她只在书中读到过这个名字,据说萧声哀婉凄绝却又古朴凝重。她真的很想听到,却始终找不到机会。她还听人说起过,只有萧,才是最配古琴的。
秦若笙最喜欢摆弄她的古琴,琴上刻了一丛幽兰,烨烨其芳。
那人说,若她之后被什么曲子触动了,那定是萧无疑。
多少年了,她真的从来没有见过这乐器,更别说听过它的声音,萧的样子到是在她的心里画了一千遍了。
秦若笙的父母都不是重门第的人,他们把她嫁给一个穷秀才。婚礼那天,她的父亲说:“对方虽是穷了些,但人是极好的,你定要好好对他,切莫因自己是大户人家出身就摆什么架子。记住,世上的富贵人家不少,官宦更多,但是一个值得依靠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啊。”
“父亲,若笙记住了。”她微笑着说。
那日,她和今天一样,周身红衣,不过坐的是微寒的土炕罢了。
父母给她的嫁妆是不少书籍,若笙从小就是在书中长大的。
酒宴简单得很,不过半个时辰。
揭开盖头的那个男子也是个书中出来的人吧,青年才俊的样子。仿佛就是那一刻,什么都静止了,她从此便认定那是她一生要追随的男子,无论贫富,无论高低。
举案齐眉的日子那么快乐,夫唱妇随。
不久便是科举,若笙的夫君——文默也要参加。若笙不再奏乐,只是,每个他点灯到深夜的时候,她会默默地熬一碗红枣粥,放在桌旁,然后找件厚些的外衣出来,披在他的肩上。
他总会会心一笑,于是她的心中也一并被幸福充斥着。他若是累了,尝尝那不知她温了几遍的粥,一定会觉得周身温暖得很,之后继续。
乡试过了,会试过了,他即将去到那最重要的考场,面对生命中最重要的答卷。
若笙说:“放松些,没事的。我会在家里等你回来。”
淡淡的一句话,就如同那红枣粥,给了他无尽的力量。
若笙目送他离开,却没有想到,这次的小别竟注定了她半生的坎坷。
考完便考完了,若笙什么也没有问。
发榜的日子到了,她本以为他没中的,却不料文默中了榜眼。面对街坊四临的惊叹和赞誉,她只是微笑回应着罢了。
晚上,依旧是香甜的红枣粥,同样的微笑,盛开在同样的月色里。
只是那晚的平静被打乱了。
附近一家阔少爷看上了他的才华,准确地说,是新科榜眼的地位。
他派了杀手来,就在那晚,他们熟睡了的时候,他们杀了文默。一刀致命,甚至连声音都没有。
他见若笙也颇有姿色,竟起了歹意,对上她的唇,若笙睡得好熟,竟一点也没有发觉……
秦若笙醒来是第二天的事情了。身边睡了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她心里已是一惊,急忙穿好衣服走出去。然而,看到的却是文默已然凉透的身体。她俯下身去,吻他。然后走到药店,买了一包砒霜。
她把文默埋在小屋旁的山林里,没有立碑。
当她回到小屋的时候,那人已经醒了。她本想把砒霜放到茶盏里,同归于尽的。看来,是不行了。
那人说:“今天起,文默的功名就是我的。你要是跟着我,本少爷保你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你要是不从,可别怪本少爷不知道怜香惜玉了。”
“我不从。”她仰起头,大声说。
“是嘛。来人,把她给我卖到妓院去。”
“属下遵命。”两个彪形大汉拖着她,她自己也不知道将去向何处,只是暗暗握紧了药瓶。
她只知道,自己昏过去了。她只知道,醒来的时候已换上了一套艳丽的服装,一个少妇坐在床边。
“什么都不用说了。你是有苦衷的人吧,否则,怎么会被人卖到这里来。我是这里的老鸨,叫我艳娘吧。”
“艳娘。”她默默叫了一声。
“给自己另起个名字吧。这里没有谁用真实姓名的。”
“不,我不是妓女,我不是!”她有些激动了。
“其实,妓女有什么呢。不做妓女,你又怎么能给自己的遭遇一个解释。你从了他们,他们也会顺从你。这儿的客人里,达官显贵也不在少数。你只要把他们伺候好了,报仇也好,还债也罢,还不都是他们一句话的事儿啊。”
报仇,是啊,她要报仇。“那么,叫我沁儿吧。”她姓秦,也善弹琴。这名字,再合适不过了。
“这就对了。记住,这是女人的命。忍得了辱,才可能放下重啊。那些王孙公子,要好好伺候他们。他们高兴了,才可能帮你。明白么?”
“……沁儿明白。”
从那天起,秦若笙成了一个过去,只有沁儿,在每夜的花红酒绿中,如一朵盛放的花,开得无比绚烂。
花越美,心里便越苦吧。美到极至的花,心里往往是苦到极至的。
这是第二年了。秦若笙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成了多少男人的女人。她已不知道自己绝望过多少次,但是每次都告诉自己:如果我不坚持,那登徒浪子将永远玷污着夫君的名声。就这样,她挺过了两个春秋。
她不是那种鹤立鸡群的名花,她不会被谁一眼看中。她只能默默地寄居在屋瓦下。就在这时,她的天日来了。
那个男子叫陆轻尘。渭城朝雨邑轻尘,一个很清新的名字。他是安和公主未来的驸马,也是当今皇上最器重的臣子之一。但是听说他自从皇上指婚之后,便终日流连于风月场所。公主好言相劝,他却总说有些事情,她不会懂的。公主每日在深宫中暗自垂泪,他明明都知道,却装作丝毫不在乎。
那晚,他到了若笙所在的地方。
全楼的女子都站在面前,妩媚的姑娘不计其数,他却单单选中了沁儿。在所有人的不可思议中,他拉她上楼。
“驸马,请不要这样。”她说。
“别叫我驸马。我不是。”陆轻尘很平静地说出这句子,却着实让若笙吃惊。想做驸马的人何止千万,他竟如此不屑一顾么?这两年,她见过不少显贵,可如陆轻尘一般的确是只有他一个。
“淡看浮名,沁儿佩服。”
陆轻尘微微一笑,展了折扇,轻轻摇着:“姑娘真名不是沁儿吧。”
“自然不是。”
“秦若笙小姐,在下陆轻尘,特来拜访。”依旧是淡淡的,若笙却无法掩饰那份不平静了。“驸马,如何得知小女子的本名?”
陆轻尘抬手,指着秦若笙一直抱着的古琴,“这琴,我认识。”
秦若笙一楞,“怎么可能。”
“对于喜欢的人,陆轻尘向来记的清楚。”依旧是淡淡的。“我第一次去秦府的时候你十五岁。到现在,背影还是一样的,琴也是。”他摇着扇子,依旧风雅。就好象刚刚的话是出自别人之口似的。他竟然说,他喜欢她。而且,仅凭一个背影。此时的秦若笙二十二岁,就是说,他记了她整整七年。
“驸马开玩笑吧。”她假装平静,声音却颤抖起来。
“陆轻尘从不开玩笑。还有,不要叫我驸马。”
“那么阁下也该知道,秦若笙早就死了,眼下只有沁儿。”
陆轻尘摇扇的手微微颤了一下,随即又平静下来。“若只是沁儿,又何必与在下说这些。妓女,只卖身不就够了么。好了,在下告辞。”
陆轻尘合上折扇,走得潇洒。
秦若笙却乱了。
她知道,这是个机会,她等待了很久的机会。他大概会答应帮她给文默平反的。但是,她却不想。一句句话,他说得云淡风清,却比狂风骤雨更让她迷惑。陆轻尘,她确是听过这个名字的。父亲是当朝宰相,母亲是一品诰命夫人。文武双全还有副好皮囊。想想都该被说媒的踩坏门槛了。这人竟说,他喜欢她!还有,一把琴,如何可记得这么清楚。这人,好奇怪,但是,她分明不忍心利用。
第二天,陆轻尘又至,进门直接说要找她。老鸨迎他上楼,不在话下。今天的陆轻尘只说了一句:“弹首曲子吧。”
秦若笙的手指抚过琴弦,一曲流水。
“为什么是这首。”
“先夫最喜欢这曲子。”
“弹酒狂吧。”
琴声渐止,随即响起一曲酒狂。
陆轻尘自顾自地饮酒,不知什么时候,眉间竟透出一道悲伤。
“你要复仇么?”他问。
“不。”她不想告诉他。
“说谎。”他轻声笑了,“一个女子躲在这里,不为复仇,又为什么。莫非你真喜欢这营生?”
“不是。”
“若我帮你复仇,你便来做我的妻子,可好?”
“……好是自然的,只是公主又该如何。”她略加思忖,答道。
“她的事不用你管。既是答应了,不要后悔便是。”陆轻尘离开了。酒狂,刚好弹到最后一个音符。
当晚,“沁儿”这个名字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虽说驸马日日出入烟花之地,却也从未在任何一处过过夜,更没重复叫过哪个姑娘。她是第一个。
大概是半月之后吧,陆轻尘给秦若笙赎身。传言也便又多了不少。但是,没有一个是像故事原有的样子的。多是说沁儿不知使了什么妖法,竟让陆轻尘迷得要死要活,至于添油加醋的成分,说什么的都有。陆轻尘让她写一纸诉状,控告那恶贼。秦若笙照做了。
三天后,文默一案查清,人犯问斩。陆轻尘淡淡地告诉她,那人已经死了,她可以安心了。还有,婚期定在两月之后。
两月后,喜娘给她化了很浓的妆。秦若笙打扮起来很漂亮,却还是那种书卷气的漂亮。也罢,这本是最适合她的。
今天的婚礼与以往不同,宾客少得很,或许是因为,这本就不是一场世人所能容忍的婚姻,新郎新娘都太过特别。一个是高不可攀的驸马,一个是受人唾骂的妓女。这样的结合,的确太过突然。
然而陆轻尘丝毫不在乎这些,他很惬意地与屈指可数的宾客相互敬酒,仿佛来着有上百人似的。秦若笙感到一阵心酸,却不自觉地又握紧了手中的瓶子。
酒放得越久就越醇香,那毒药呢?
她坐在床上,等他回来,坦白一切,然后慷慨地赴死。
窗外,飘过一阵什么乐曲。哀婉而悠远。她忽地被震撼了。原来,那就是萧。
有人推门进来,手中一支玉萧。下面坠着一对玉蝴蝶。他挑开她的盖头。侍女让他们喝交杯酒,还把他们的衣摆系在一起。随后出去了。
陆轻尘与秦若笙的洞房花烛夜。
她俯下身去,解开了衣摆。
“对不起。”若笙打开那瓶子,将毒酒一饮而尽。
陆轻尘的神色前所未有的焦急,平静的湖面被暴雨打破。
她只是看着他笑,笑得那么美。
“我终究还是比不上他。”陆轻尘苦笑。
“不,你比他好,可是我的心里既装了他,便再也容不下别人了。”
“若笙,你知道么,因为你喜欢古琴,我才去学萧。练到手指都因按压那些孔而红肿起来。母亲心疼,说要我别这样,可我就是不答应。我知道,萧是最配古琴的。”他的怀里,有谁的手重重地垂了下去。“你知道么,我好羡慕文默兄。他可以是你的唯一,你却不肯为我留一片天地。现在我才知道,最配古琴的不是萧,是懂琴的心。若笙,你说对么……”
停灵的时候,陆轻尘请人来刻碑。他说,刻“秦若笙之墓友 陆轻尘立”。
那匠人问:“不刻夫么?”
“友已经是我自封的。我不配做她的丈夫。”
那匠人没有说话,默默雕着。
下葬的日子,陆轻尘命人将秦若笙葬在文默的墓旁。曾经,他躲在这里看她为他哭泣,以后,却再也不能了。
陆轻尘洒了酒在地上,告别。
“陆爱卿,朕听说你妻子死了,现在该娶安和了吧。”皇上的语气平淡,却分明有一丝命令的口吻。
“陛下,我不会娶公主的。”
“大胆!安和究竟哪里配不上你。要不是她非你不嫁,朕才不要你做什么驸马!”
“小臣,一生只能爱一个人。”
“你当朕不知道,笑话。青楼歌妓有什么能跟安和相比。”
“父皇,别为难他了。安和决定去和亲。”公主从屏风后走出来,笑得好灿烂。灿烂到悲伤。
“轻尘,记住,当你寂寞了,孤独了,要想着,安和在远方念着你。”
默然,无言。雨静静地下起来。
公主那天好美,美得不真实。
陆轻尘目送她远去,之后到了秦若笙的墓旁。他本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再来,没想到,却只隔了不足一月。
他咬破手指,一遍一遍地描着那个“友”字。他笑着,就好象那日屏风后的安和,笑得灿若朝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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