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药

　　六展平川
　　我有罪，我是有罪的。
　　在那伙人找到我之前，我就知道。
　　只是我不愿承认，我以为只要一味的逃离，就可以忘记那些事情。
　　在我十六岁之前，用的都是何川这个名字。随我母亲的姓，直到我母亲去世，我不得不被我的父亲监护，才改回了这个只在出生时用过一天的名字。
　　我母亲并不算美丽，可是善良。她在上大学的时候，与展诚医生春宵一度，有了我。等她几经辗转找到那天在酒吧偶遇的男人时，他已经同妻子度蜜月归来。我母亲并没有要求他什么，也不想同他结婚，他所给予我的，只有一个名字。之后，母亲就带着我消失，让展诚遍寻不着。于是他同他美丽的妻子生活在多伦多，几年之后，有了一个儿子，我可怜的弟弟，平野。而我母亲带着我，在各个城市之间辗转，一嫁再嫁。我们并没有多少钱，我在城市阴暗的底层长大，无师自通地知晓一切肮脏的交易和血腥的规则。
　　直到我十六岁，我母亲与她的第三个丈夫离婚，之后因病去世。她最后还拉着我的手，说，去找你父亲，他是个好人，他并没有抛弃你，不要记恨。是我一心要带你离去。
　　我被福利机构送往我父亲处，他同他的妻子大为惊讶，不过斗争之后，还是收留了我，使我免于被四处寄养的命运。
　　这个家庭，与我以前所见过的任何一个都不同。彼时我父亲已经是颇有名声的医师，他妻子在大学里任助教，儿子在上中学，样子漂亮，成绩优异。他们住在带庭院的殖民地式房子里，订一大堆学术类的杂志，有壁炉，下午茶，和盛大PARTY。周围都是郊区的高尚邻居们，医生，律师，银行家。我如同一个不和谐音一样突然插进他们的中产阶级生活，带着来自下层地区的口音和习惯。
　　我们互相忍受，而又互相折磨。
　　我父亲，和他的妻儿都在努力表现和善。我生平第一次有了满柜子的衣服，和自己的房间。
　　开始的时候，我惴惴不安，诚惶诚恐。后来，我逐渐适应，改掉那些以F，或者S开头的短语，偶尔同父亲聊天，给我同父异母的弟弟讲各地见闻。看上去生活一片和谐。
　　可是不久，我的心里就开始有黑暗的种子萌芽。那时候十六岁，尚且懵懂，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为什么我父亲这样富足，而母亲就要忍受粗俗的丈夫和狭小的住宅，最后贫病而亡。我同所有叛逆期的少年一样装扮成朋克模样，又开始在阴暗的街道上乱晃。
　　他们的生活越美好，那片黑暗蔓延的就越迅速。我一直苦苦思索，难道上帝真的如此不公，竟然让这样完美的家庭存在？直到有一天，那些被我压抑禁锢的黑暗终于冲破牢笼，破空而出。我说，我去学校接平野回来。他那毫无防范意识的母亲相信了我，给我车钥匙。
　　我带着他，一路说笑，直到一条街上。我说要下去取点东西，叫他下车，然后，一棍子敲晕他。那可怜的孩子就这样，被我送给了当地的人口贩子。我说，把他带得远远的，越远越好，那个人一口答应，扔给我一捆绿色钞票。
　　我以为那将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平野。
　　我上车，回到家，说，我在学校门口转了许久，都没有找到他。
　　父亲和他的妻子着急，报警，等待绑匪的电话，上电视求助，完全无效。他们钟爱的那个儿子，就此杳无音信。警察把他列入失踪人口，若干年后又列入死亡名单。
　　我看到这一切，起初的时候，是邪恶地快乐着的。我终于，也看到他们的痛苦和泪水。他们自始至终，不曾怀疑到我，不曾责怪我。可是当我父亲的妻子经受不住打击自杀身亡的时候，我开始意识到惶恐。我不知道灾难要到何时才能结束，于是带上那笔钱，离家出走。那时候我刚过十八岁。
　　奇怪的是，之后的许多年，上帝都没有惩罚过我。
　　我用那笔钱作小生意，一来二去折腾成了一家贸易公司。我看见父亲又娶了妻子，有一个漂亮女儿，似乎心里也好过些了。于是回家去，提上礼物，同他们客套寒暄。我环顾四周，再找不到那个女人和我弟弟的照片，原来我父亲，也在逃避。
　　后来，我也曾托人多方打听平野的下落，可是一直杳无音信。不知道他们把他带到了世界的哪个角落。
　　说也奇怪，我父亲的三个子女，竟由三个不同的女人生养。
　　前些天，父亲打电话给我，说平沙要订婚，问我要不要一起去香港。我婉拒，看不得幸福家庭，尤其是，他宠那小女孩子要上天，只想着把儿子那一份一起补上。
　　我继续着我的生意，直到那一天，两个穿黑色西装的人把我拦在停车场，问我，你可是展平川先生？
　　我知晓有了麻烦，仍旧答，是。
　　于是我被敲晕，带上汽车，又被威胁着带上飞机，直到香港。
　　我没有反抗，或许说是不想反抗。虽然知道前方等待的未必是什么好事情，不过，像我说过的，我有罪，上帝早晚会降下惩罚。
　　在一幢别墅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等我。
　　他说，他叫叶钧。叫人解开我手上的绳子。
　　那个漂亮女人看着我，许久，说，我们把你请来，只是为了让你看张照片。说着把一个像框递给我。
　　照片里的那个人，我无数次想象，他长大了该是什么样子，然而看到的，是一张漂亮却缺少灵魂的面孔。我知道，上帝终于来惩罚我一时的破坏欲和嫉妒。
　　那个女人摇头，说：“展先生，你是个魔鬼，怎么会有人拐卖自己的弟弟？”
　　我抬头，说：“你认识他？他过得好吗？”
　　“他意外遇见你妹妹平沙，又在机场看见你父亲。于是他吞安眠药自杀。”
　　“他还活着？”
　　“不知道几时会醒来。”
　　“我父亲知道了？”
　　“是，他的情绪非常沮丧。”
　　“我有罪，我是有罪的。”我用英文自语。
　　那个叫叶钧的男人抬起手，一把枪指着我：“你是要现在死，还是看见你父亲再死？”
　　我有什么脸面去见父亲和妹妹？他们此刻一定大为震惊，消化一桩又一桩令人崩溃的消息，被自己的亲人一再背叛。他们见到我，又该说什么？我见到他们，又该说什么？
　　我知晓平野为什么自杀，这些年，他的日子不好过罢，他见到父亲，该怎样解释，要不要为我遮掩？还是，沉沦在地狱里不能自拔？还不如逃避，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于是，我说：“我要见他。”
　　那男人同意了我的要求，把我带到医院。我看见病床上熟睡的那个人，依旧漂亮如天使。我说：“平野，再见。”
　　那个男人开枪的时候，我能清楚感受到子弹穿过胸膛，灵魂脱出躯体飘忽游荡。
　　我升到半空，看着那个叫叶钧的男人怎样日复一日地守在病房里。看着那个叫惠嘉的女人和他继续有名无实的婚姻，每天给平野带一束鲜花。看着我父亲听见事情的真相，欲哭无泪，连连哀叹：“是我的错，是我的错。”看着苏珊握着父亲的手，用尾指擦掉眼泪，走进登机口。看着平沙和振源经过若干波折终于决定订婚，离开香港这是非地。
　　我看着平野安静漂亮的面容，一路向地狱走去。
　　就这样，永不苏醒，多好。

《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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