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须魂梦觅瀛洲

　　教主第二次蒙召入宫时，殷长玄深闭在王府中养伤，没有得到消息。
　　实际上，教主此次入宫要做的事有一部分还是殷长玄尚在瀛洲教时的绸缪，只是后来改由董攸接手。临行前，教主再三确认做好万全的准备，才敢动身前往九重宫禁之中。比起第一次，他对于宫中情形稍微熟悉，表现得更加波澜不惊。
　　进得宫去已是午后，赵褋和他会面的地方在一处溪边，茂密的垂柳犹若碧纱之幔，隔绝了暑气，垂柳之中建起台基，上有一座凉亭，朱漆绘彩，金顶画栏，是热天里避暑观景的地方。从亭上可见溪岸累砌白石，其内活水清澈明洁，汩汩流去，裹挟着几点自宫中草木间飘零而下的花叶。粼粼波光荡漾其上，溪水穿过精雕细刻的石桥，绕过嶙峋重迭的假山，一直向南流。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赵褋召见的不止教主一个人，教主被引至御前，才看见亭内除了穿青地蓝花袍子、手捧各种日常用具的内侍以外，有两个人坐着，一个人站着。教主首先认出了皇帝，距离上次见面没多久，他的样子并不陌生。赵褋坐在最东边，穿着浅的绯红色常服，坐具裹覆着金色锦缎，和西边的那一位故意隔了老远，而且表情和动作十分僵硬，仿佛赵褋和他是在官府里争讼，一人在一边坐下，接下来马上要举证辩论了，情状极其滑稽荒唐。
　　西面的那人倒是平和从容，气质不俗，仰着脖颈的样子像是受伤坠落到地上的孤鹤。看得出他身材高大，却给人一种脆弱之感，那副躯体笼在绣五彩章纹的朝服中，仿佛不堪繁缛衣冠的重压。从金边的纱冠下露出的鬓角，呈现出与常人不同的青灰色，颜色十分鲜明，应该是染的，就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搞成这样，赵褋竟然也纵容他。
　　青灰色的鬓发似乎是某种恩宠的标志，衬得此人的面颊更加苍白，这样不健康的苍白与孱弱的体态与赵褋竟然有几分类似。
　　他将手放在膝盖上，正微微偏过脸凝视赵褋，抿住口有话欲言而又犹疑，脸部掩在绿荫之中，看得不甚清楚。教主跪下去，向皇帝问了安，那人才发觉过来，将脑袋缓缓侧转，不说话也不打招呼，用好奇的眼光毫不掩饰地盯住教主。
　　“你来的正巧。”赵褋允许教主起身，让他坐在自己近旁，随即对他一笑，和蔼地道。
　　然而，教主对他的脾性毕竟是比较了解的，他觉察出皇帝的和蔼有些虚伪，赵褋似是在竭力压抑着一股暗火。证据是他拍打面前的小几的动作十分用力，差点将它拍翻。他的笑容中隐含着恼意，仿佛立即就会变成咬牙切齿。赵褋拿起案几上呈着的簿子，说道：“老周丞相的遗作结了新集子，右丞相和兵部郎中拿来给朕看呢，我想顺便给你瞧瞧，你也是临过老周丞相的字的。”
　　这可真是巧事了，原来西面坐着的那位是教主之前探听过的右丞相，名叫周晋的本朝传奇人物，那站着的大约便是他的弟弟，兵部郎中周楚。之前教主想过如何利用这个手握重权的人，把注意力放在右相和皇帝间复杂的关系、众人对他矛盾的描述、他可能会有的性格弱点上，想不到这么快便与他在宫里见了面。
　　赵褋这不知从何而来的恼怒大约亦与他有关，尽管周晋脸上的表情好像世间万物都与他无关似的。奇怪的是，赵褋明明一直不愿把教主的消息张扬出去，甚至威胁要砍太监们的头，事在数十日之前，言犹在耳，他却改了主意，当着两位的面对教主如此亲密恩宠，不知又在动些什么鬼心思。
　　无论如何，能见到如此显贵的官员算是殊荣，教主暗自揣度着云谲波诡的圣意，谨慎地与右相和兵部郎中道了礼，又深深一揖，口中答道：“现今天下，于此道上出周大人之右的又有几人呢，我在这里不敢狂言妄语。”
　　他的语气谦虚敬重，但并不卑微，周楚离他比较近，看得出年纪很轻，不过二十多岁，样子聪明和气，听到这话，扭过头来，对教主礼貌而感谢地一笑。
　　坐在西面的周晋则没有任何反应，教主猜想，这位大人或许从小到大都在被奉承，养成了傲慢的性格，对他来说夸奖的话已经听得麻木了。他抬起头之后，才发现事情不是这样的，周晋没有反应，是因为他仍旧在默不作声地盯着教主。
　　右相的眼神说不上轻蔑，亦全无敌意，确切形容的话，仅能说是好奇。教主根本不算他的对手，只要稍动一动念头，就能教这个人灰飞烟灭，可周晋没兴趣，也没必要。他的眼神表明他与之前的言官们不同，教主的来由以及目的不是他在乎的事，他盯的仅仅是眼前这个人本身，他对教主抱有的只是纯粹的、山猫凝视猎物般的好奇心。不过，这么久久地盯着人不放多少有点无礼，并非是知书达理、秉性高贵的人该有的风度，因此，说周晋这个人很奇怪也不为过。
　　教主与他四目相对，看清周晋正脸一刹那，他居然微微地惊了一惊。
　　教主很少为什么事惊奇，即使是稀罕之物，假如与瀛洲教的命运无关，在他眼里便毫无价值，他根本懒得留心，所以不会惊讶。教主对右相的惊讶与瀛洲教、与他自身的命运和他那套绝不过多浪费时间的人生信条没有丝毫联系，他惊讶，纯粹出自人的本能。无论怎样的人骨子里皆有向往美的本能，本能让教主吃了一惊。好像在战场上忽然从车前冲出一只麋鹿，把他吓着了。
　　教主吃惊，是由于殷国的右丞相长得非常美。看着他的脸，不难理解民间流传的他和赵褋之间罪恶关系的谣言。在这无精打采的男人身上，体现着某种审美的巅峰——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才学冠绝天下的人物，百官之首，一个而立之年的贵族男人，竟然有着少女般动人的姿貌。
　　这不是说右相长了张女性的脸，周晋的脸微微偏圆，看起来颇显年轻，但其实无论从颧骨的宽度、下颌一带的棱角、或是眉毛的形状看来，都显出男性的特征，顶多可以说清秀文雅，怎么也算不上女性化。让周晋具有少女之感的，是他眼角眉梢流露出的那种忧郁与羞怯，宛如江南春季潮湿氤氲的白雾，晨昏之际于青黛的群山间流连。
　　从他薄的、时常紧闭的浅色嘴唇，仿佛停落了黑蝴蝶的眼睑下方，到灰青色的鬓角，影影绰绰地浮动着少女的忧愁、焦虑与顽固。可以说，周晋的每一举止——嘴唇无心地一颤，鼻翼的翕动，眼光偶尔偏移，睫羽落下又抬起——无时不刻流溢着少女的特质，使人在毛骨悚然的同时，对上天的造化产生了由衷的敬畏。
　　直到赵褋对他们之间沉默的对峙感到不耐烦，咳嗽了起来，周晋纯粹直接的无礼眼神在教主身上停留了好一会。他那双具有动物性的眼睛尤其地大，清澈地倒映出人影，睫毛浓密卷翘，叫人怀疑他或许有胡人的血统，漆黑瞳仁的深处，则隐隐藏着野兽般天真的挑衅。
　　教主立刻就明白过来，为什么朝堂上会有那么多人讨厌周晋，又会有那么多人情愿追随他。这种少女似的特质，本来就很容易在吸引人的同时将人远远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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