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然〗 胭脂泪

　　卯初时分，她就起了身。鱼贯而入的宫女们伺候她梳妆更衣。五六个宫女帮忙一层层的穿戴上繁琐精致的翟衣，刺金绣凤的霞帔上坠着金玉璎珞的流苏，长长的裙摆在身后迤逦了五六尺。一头青丝被挽成华丽的金丝八宝攒珠髻，戴上了九翚九凤冠。今日是她陪同太后主持选妃大典的日子。
　　幽静深远的大殿中，成排正当妙龄，如花似玉的女子遵循礼仪，无限恭敬地行下礼去。她俯视着那些亭亭玉立的少女，竟然有些恍惚。自己仿佛还是那个平阳公主府中的小小舞姬，每日只想着如何报答公主对自己和弟弟的恩情。直到那天，她得以一见圣容，自此深陷进去。后来，她凭借美丽的面容，精湛的舞艺得以选入宫中。入宫一年多，她日日企盼能够再见他一面，但却连这一面都是奢望。偶然间，她见到了他的妻，馆陶公主的女儿陈皇后。那个女子有着令人过目不忘的绝美容颜，一颦一笑间明眸善睐，顾盼生辉，如春花般光华初绽，又仿佛夜空中的星辰，闪闪烁烁，熠熠生辉。羡慕夹杂着嫉妒，第一次她痛恨起自己卑贱的出身。天见犹怜，她终于见到了他。于是，她孤注一掷，哭求出宫，竟喜从天降，得蒙圣宠，意外地怀有身孕。很快，她就被封为夫人，不久，陈皇后被废，自己理所当然地在椒房殿封后。一切都仿若梦幻，可转眼间十几年的光景已匆匆而逝。
　　“皇后，皇后！皇太后在跟你说话呢！”
　　贴身宫女晚晴在耳边轻唤，她才猛然回神。
　　“哀家这几日身体不适。”太后用手肘撑着头，语气中有些倦怠，“皇后，你可要多花些心思，务必选出皇上中意的人选。”
　　“是，臣妾定当竭尽所能。”
　　既然皇太后如此嘱咐，自己定然是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去主持大典。她略一示意，晚晴轻轻地拍了一下手。伫立在身侧的掖庭令先行鞠了一躬，便拿起名册，用拖长的声音一一报出众女子的姓氏、父兄官职。
　　她听到掖庭令尖细的嗓音回荡在大殿中，看着这些在面前一晃而过明媚面容，稍稍斟酌后便决定了这些女子的去留。
　　选妃的过程冗长而乏味。皇太后早早就回长乐宫歇息了，而她有了些倦意，轻轻地抿了一口冰糖莲子茶，这才觉着心里舒服些，刚放下茶盏，却听得大殿中一阵抽气声。
　　她不明所以，一抬眼，心下突地一跳，愣愣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子。太像了，这个女子的容貌简直和故去的陈皇后如出一辙。
　　仿佛过了许久，才听到自己问道：“你叫什么？”
　　女子嗓音清脆，宛如珠玉落盘：“奴婢姓李，单字妍。”
　　这个容貌肖似陈皇后的女子自是留下了。
　　不久，宫中又多了一位李夫人。诸多不利于李夫人的传闻也在宫中散布开来：她本是娼家出身，兄弟也并无任何官职……好事者告知于她，说李夫人出身低微，不配得到圣宠。她心里不禁暗暗好笑，出身低微，自己的出身又高贵多少，若论高贵，谁比不上被废黜的陈皇后。只可惜这个貌美无双，光彩明艳的女子早已在元朔三年香消玉殒了。
　　元朔三年！突地，她心头猛然一跳，似乎想到了什么。
　　那年冬日，黑云蔽日，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一整天，整个长安城都笼罩在一片白色的海洋中。夜半时分，黄门侍郎陈光良匆匆来报，皇帝病重。她大吃一惊，顿觉天昏地暗，幸亏晚晴手脚利索，只消片刻就帮自己穿戴完毕。当她赶到未央宫时，皇太后已经到了。彼时，皇帝尚未醒来，面容惨白显得十分孱弱。
　　徐福跪在地上，声音压得极低：“奴才本是拦着的，可偏巧皇上见着了墨玉，得到了消息……皇上一时伤心，吐血昏厥了。”
　　她听得糊里糊涂，不明就里。
　　只是听到皇太后吩咐自己道：“皇上这病只怕难好，你不用守在这儿了，立刻回去把据儿带回椒房殿，没有哀家旨意不准随意出入。”
　　“诺。”她虽不知皇太后的意思，却依旧按着皇太后的旨意而行。
　　翌日，她才知道皇太后已经传弟弟卫青进宫，不安如同涟漪在心里渐渐扩大。
　　诚如皇太后所言，皇帝这病来势汹汹，颇为凶险，几次差点回天乏术，直到来年的夏天才渐渐好起来。
　　她一直不解为何当时皇帝突然就病重了，现在想来自己真是太过愚钝。只是她未曾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即使自己早已贵为皇后，育有太子，皇上依然对这个女子依然念念不忘。那样的痛彻心扉，那样的绝望伤心，一生恐怕也只有这一次吧！
　　她无比凄凉地打量着铜镜中的自己。虽然已近三十，她却仍有着二十来岁的青春容颜，只是这悉心呵护的花容月貌却依然留不住帝王的心。曾经以为自己是他心底的那个人。可他看向李夫人的眼神，无比珍惜，仿佛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她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错得那么彻底。他心底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曾是她。李夫人、王夫人、孙婕妤、何容华……他对她们所有的宠爱皆是源自一人。自己一生幸福的憧憬原来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笑话。
　　她依稀忆起多年之前，落霞满天的傍晚，一个云鬓花颜的女子含笑问自己：“这是你想要的吗？”
　　她惶恐不安地站着，不知如何回答。
　　女子的身影却消失在深宫回廊柳絮如雪的转角，她最后看到的只是女子的裙裾逶迤拖曳在地，宛如突然绽放的大片大片桃花，艳丽无比。
　　偌大的椒房殿冷冷清清，静谧得没有一点声音，宛如永巷般那样孤寂，孤寂得让人害怕。
　　这是你想要的吗？这句话如此陌生却又似曾相识。现在想来却陡然一惊，竟然是这样的……
　　她轻轻一笑，凄美如花，大滴的泪珠从嫣红的胭脂上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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