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短篇合集

作者:土豆不吐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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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哑姐》


      我去河边玩时,偶然间碰到一只鬼。
      那是只女鬼,年纪不大,长相清秀,声音很好听。问起名字,她说,别人都叫我哑姐——

      哑姐不是生下来就哑的,她原本也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姑娘。
      在她四岁那年,弟弟在全家人的殷切期望中降生了,于是哑姐变成了弟弟的小保姆。
      哑姐有个在孩子们中会被羡慕的好听的名字,叫果果,是念过书在外面打工的小姑姑给取的。小姑姑也有两个女儿,是果汁和果粒,说是按着果果往下排的小名,等她们到时候上学时,再取正式的大名。后来弟弟出生了,果果叫他果冻,因为果冻是她所知最高级最有面儿的零食了,她只有过年的时候才有机会从回家来的姑姑手里得到,别的小伙伴好多都没有的,只有这个才能配得上众星捧月的弟弟,他是他们家的希望,果果一直都铭记着爸爸的教诲。
      后来,弟弟长大了,果果也再没有取过大名。
      弟弟很调皮,并不爱上学,刚上学前班就能气得德高望重的老师无话可说想打他,哑姐只能每次都抱歉地和大家不停鞠躬道歉。一个十岁大的孩子,还不会说话,明明这么乖巧,老师看着只能叹气,偷偷让她抽空来自己家里看会儿书。
      哑姐并不讨厌弟弟,甚至十分喜欢,为数不多的好东西也总想着给他留着的,可是并没有什么用,她宠爱的弟弟向来是用脚踹她赶她去干活,在外也要和其他小孩一样用小石子砸她的,因为有一个哑巴姐姐太丢脸了。
      他根本已经忘了,在他小的时候果果天天晚上唱歌哄他入睡,声音很好听、很温柔。

      四岁的果冻十分活泼好动,奶奶整日乐呵呵地抱着她的小孙子给人说这么活泛以后一定是干大事的。
      夏日的池塘水渠一向是大人口中的禁区、孩子眼中的天堂,在小伙伴的提议下,果冻甩开小保姆就一头扎了进去。三牛找到哑姐时她正在地里割草,扔了镰就往大渠奔去,还让三牛赶紧去叫大人。
      当姐姐的心再热也抵不过终究自己还是个孩子,找到果冻时人已经昏了,另一家出事孩子的家长先赶到,为他做了应急,自家人才在奶奶的鬼哭狼嚎声中姗姗来迟。一见面就是迎面一巴掌:“你怎么看弟弟的!就知道你这个白眼狼不安好心!”
      果冻被毯子裹了抱在怀里赶紧去医院看时,果果躺在地上忍受着拳打脚踢,后来各有所急人群散去,她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带着伤昏死在田边麦秸垛,发烧整整两天。再醒来,便再也发不出声,只能看着她元气满满的弟弟坐在父亲怀里吃着水果,一边指责她这个无缘无故不回家想逃跑的白眼狼:“就是姐姐把我推下去的!她想淹死我!”
      有口难言。

      成了哑巴后,价值就更跌了,以前还能想着许了人家得些礼钱,这下怕不是要倒找?哑姐听着父母在合计怎么处置她,默默干着手中的活。
      弟弟上了学后也学了些新词,指着她和村北的二狗哈哈大笑:“一个哑巴,一个傻子,绝配!”
      二狗其实智商并没有问题,只是有些听力障碍,但大家常说,“一聋七分傻”,在他们眼里,经常听不懂人话的二狗和傻子没什么不同,都是能够随意打骂、供大家取乐的玩意儿而已,于是渐渐的,二狗仿佛就真的是一个傻子了,靠近学校的时候被嘻嘻哈哈的孩子们一窝蜂地扔石头,靠近谁家门口也要被十分嫌弃地赶走,只有哑姐会偷偷把自己不多的馒头分给他一半,两人窝在角落里狼吞虎咽地吞掉。

      “二狗哥是个好孩子。”哑姐说。
      “嗯。”我应声。
      “可惜命不好。”哑姐继续说,“和我一样。”

      二狗的耳朵是被他妈打聋的,小的时候不听话,偷拿家里的馍馍去喂小狗,被打了很多次。积少成多,一巴掌下去,雷声轰鸣,世界的音量被调低了不知多少度。
      许是名字的缘由,他还是爱狗,被打也偷偷喂,到最后命竟是栽在了这上。其实只是看见小狗要被压着了,上去挡了一下偷抱了出来,不小心碰到了砖堆,压坏了大凉叔忒贵的机器(究竟压没压坏也不知道,反正当时是砸到了。),就被这个成年男子挥舞着铁棍一路从村里打到了去镇上的繁华的十字路口,见人多才罢手。
      二狗将小狗放走,自己躲了窝在麦秸堆里休息,这一觉睡下去,就再也没有醒来。
      派出所的人是两天后接到报案的,一位新学骑电摩的人不小心从路上冲了出去,撞到了麦秸堆,才看见里面竟然躺了一个浑身是血的流浪汉。派出所的人问了一圈,没人说认识,也没人认领,认命地尽了一回公职人员义务,找了卷不用的破席子,将人卷了扔到了乱葬岗,也算是个归宿。
      哑姐找到二狗时,他已经被啃得差不多了,这个唯一有耐心和自己边瞎比划边猜的大男孩,名作二狗,生前爱狗,死后也喂了狗。
      而其他那些无关的人,也最多是在聚团聊八卦的时候,顺嘴提一句,“哎那个傻子好像死了?”“我听说好像是被人打死的。”“死了好,都那样了还活着干啥啊……”
      再然后,大家慢慢忘了。
      哑姐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家里人早早找了村里的三婆子,将她卖给了隔壁村一个杀猪的屠夫,屠夫家里有钱,只是脾气不好,前两任媳妇都是跑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连带着屠夫的儿子。因此他放话了,“就想找个乖的能给我生出个儿子,好处少不了你们。”哑姐的父母眉开眼笑,一边保证哑巴想跑也跑不远一边保证整日干农活身体素质一定壮,将还没来得及反应的哑姐绑进了屠夫的家。
      没有婚礼,直接洞房,娘家人还十分有眼色地在外面堵了门,饭按时送进去,封闭的房间被整整堵了三天。
      ‘嫁’‘女儿’的钱,加上自家的积蓄,被用来盖了新房给儿子将来娶媳妇,在翻新的时候,他们还翻出了哑姐藏在窖里的旧书,各式各样的,什么类型都有,大多都被翻得皱了起来,果冻连挑点留下自己用的欲望都没有,直接麻袋一装,当废纸卖给了收破烂的,换了三瓜俩枣的零花。

      后来,哑姐怀孕了,等到五六个月肚皮大起来时,日子总算好过了一点,虽然屠夫脾气上来还是会打骂,但也开始各种好吃的补了起来,毕竟三婆子说了“肚子尖尖生男娃,肚子圆圆生女娃。你这包管是个小子。”
      快生的时候许久不见的小姑姑回了一次家,在哑姐嫁人后第一次去探望了她,两眼含泪什么也没说,只叮嘱她生的时候去县里医院,实在不行去镇上卫生所也行,别嫌贵委屈了自己。被屠夫不耐烦地赶了出去,转头就给了哑姐一巴掌骂她就会糟蹋钱。
      哑姐默默受了,在屠夫带着酒气跌跌撞撞走后才把桌下的小袋子拿出来,里面有个小布包,装着几百块钱,还有几颗看起来就挺高级的果冻和巧克力。至今仍会想着她,把她当孩子宠的就只有小姑姑了,可是,她已经不喜欢吃果冻了。
      哑姐把小袋子藏到了柜子后的洞里盖好,顺便还有小姑姑刚才说的话,“不能过就离了吧,别委屈啊。”
      哪由我呢?她想。

      接生婆喊着让她用力的时候,哑姐还有空想:当初就是在这张床上,这个孩子来到了我的肚子里,现在还在这张床上,它要来到这世上了。可她怎么不为它开心呢,这外面可比里面要黑多了啊,比封住门窗的屋子还黑。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听到了哭声,哑姐隐隐约约听到什么摔碎的声音,接下来就被酒瓶子砸到了肚子上,“赔钱货!”

      屠夫的买卖还是亏了,哑姐并没有给他带来一个传宗接代的儿子,只有一个赔钱的丫头片子,深觉晦气的他不再管床上鲜血直流的人,骂骂咧咧走了。
      接生婆和另外一位姑子面面相觑,有些尴尬,还是本着那点人性给人洗了澡,包了个小毯子放在了枕头边,这才捂了屠夫幸好是提前给的谢金,悄悄走了。
      哑姐转过头静静看着旁边的闺女,听着她大声哭,没有喂水喂奶,没有抱到怀里,就这么静静看着。
      外头的天从漫天星月转为黑暗,再迎来了朝阳。屋内的婴孩悄悄地没了声息。

      屠夫第三天才回来时,哑姐刚刚做好饭。不知是因为想好了解决办法还是心情不错随口一问,他好像想起来他还刚添了个闺女。哑姐不做声,在对方拍了筷子加大音量时问第二遍时,哑姐才抬手比划,“死了。”
      那桌加了大剂量老鼠药的饭菜终究是谁都没动,直接被踢翻了,屠夫拿了刀就要往哑姐身上砍,哑姐也是第一次如此坚定地反抗,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摸了屠夫放在肉架下的切肉刀。
      “可惜啊,我劲儿太小了,打不过他。”哑姐摇摇头笑着说。
      我看着她清瘦的样子,怎也想象不出那双手抡刀的场景。

      同归于尽有时也不是那么壮烈,起码得实力相当啊。
      哑姐飘在半空,看着屠夫对着她的尸体“啧啧啧”了几声,起身去关了大门,喝了两瓶酒,然后像平时拖猪一样拖到了案板旁,扒了衣服挥起了刀。
      一刀一刀,剁肉的声音从案板上传来,哑姐没看,她径自去了当初听说派出所发现二狗的那个麦秸堆,麦秸垛早就不见了,现在那儿是一片果园,果园边上盖着个小砖房,房前拴了一条狗,对着她的方向直“汪汪”。哑姐又去了乱葬岗,满地的坟头和野尸,她却一只鬼也没见着。
      哑姐想了想,决定去小姑姑的地方看一看,飘了好几天,按着小姑姑以前教的方法第一回坐了火车(虽然是在火车顶),到了地方却找不见人,顺着门牌号找进去,男主人貌似还是他姑父,女主人却换了人。
      哑姐偷偷飘了出来,在小姑姑工作的城市走街串巷,转了好几天,这才发现自己果然是在村里呆的太久了,那些书上说的,还有小时候小姑姑说的那些,竟然都是真的。
      飘了大概有一星期以后,哑姐在学校旁看到了小姑姑,和她两个表妹,她其实差点没能认出来果汁和果粒,毕竟小姑姑每次回去的时候都是一个人。
      哑姐跟着三人走了一路,看着她们母女三人去餐厅吃了饭,还给姊妹两人切了生日蛋糕,然后开开心心逛了衣服店,这才回到了住的地方。
      小姑姑现在的房子没有看到的姑父那间大,但已经很厉害,很漂亮了,起码有很多东西哑姐从来没见过。
      哑姐就那样以透明人的形态陪小姑姑和两位表妹住了一星期,看见她们是真的过得很好,这才又搭了一次顺风火车,回到了村里,可惜她还是没有找到二狗。

      “那你后来……就是一直这样子吗?”我也不知道我想问什么。
      哑姐却没有觉得被冒犯的意思,笑盈盈的,就像个天真不知事的少女,“我想了很久,觉得我可能就和志怪书上说的那一样,有什么执念也说不定,估计是想那些混蛋也不能安生吧。”
      哑姐想通后,反正也没什么事,就开始给屠夫捣乱,可惜也不知是不是屠夫有神保佑着,并没有什么效果,反而跟着看见了屠夫去她家里捣乱的场景,“你家闺女给我了,现在人跑了!连我儿子也给带跑了!你们要不把人给我交出来,要不把钱退了!咱可不当这个冤大头!”
      果冻被推出来示软,不可一世的小祖宗在浑身煞气的屠夫面前就像个鹌鹑,“姐夫……”
      哑姐冷着脸在旁边看他们互咬,觉得真是有意思。

      另一家就没屠夫这般好运气,许是善恶终有报的定律总算实用了一回,大凉的儿子在地里干活时,割草机子下面被草卡了,他难得想表现一回下去伸手一把一把掏,在最后一下时,手还没出来,小舅子在上面开动了机器,整只右手绞进去成了泥。
      出了事后,大凉怀着孕的儿媳妇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终于在生下孩子结果发现是个傻子时,迅速离婚了。
      “他不是看不起傻子嘛,因为那么点小事就打死了二狗,可他唯一的儿子是残疾了,唯一的宝贝孙子是个傻子。”“活该。”
      纵是大凉不嫌弃,他的宝贝孙子最终也没能保住,好歹会跑了,被儿子抱出去遛弯,一个没留神,被一群孩子推到了池塘里,淹死了。
      ……
      哑姐转头看我,“我知道孩子总是无辜的,可是我又碰不到他,救不了啊,我说话,也没人听得见。”

      “一个人,挺无聊的吧,要不然当我室友吧,最起码能和你聊聊天。”
      哑姐转头看我,却问:“你的阴阳眼是天生的吗?”
      我楞了一下,点点头。
      哑姐又笑,“那这么多‘我’,你管的过来?”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笑了笑。
      “而且我还有事情没做啊。”哑姐的语气依然轻快,就好像那些苦难最多也只能加诸于身,无法玷污到灵魂。
      “什么事?”
      “虽然没多少办法,但吓吓人还是能做到的,我总不能让那屠夫……再去祸害别的姑娘吧。”
      我知道我已不用说什么,只是朝着她的方向鞠了一躬。
      “到了该告辞的时候了。”
      “再见……果果。”
      果果笑着挥挥手,“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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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我心无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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