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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雪意相融
康熙十二年的二月,京城的天气依然寒冷。
昨天刚下过一场大雪,虽然一大早太阳便露了脸,然而雪融化时反倒比下雪时更加寒冷,再加上呼啸的寒风,直冷进人的骨头里。
房顶上,砖地上皆是青白相错,残雪披着一层灿然的阳光,泠然刺目。屋檐上挂着晶莹剔透的冰凌棒子,雪水沿着瓦沟顺着冰凌棒子不断坠到地上,只听得一片此起彼伏的滴答声。
筠岚半躺在临窗大炕上,靠着半旧的青缎莲纹引枕,身上搭了一床藕合色莲纹被,细细品读禅书。丫头秋痕坐在西边下首的椅子上,正在一方手帕上绣着花样。
一旁的圆桌上置了一个三足珐琅小香鼎,鼎里焚了茉莉香,缕缕轻烟从香鼎里徐徐飘出,宛如轻纱,比似薄雾。角落里放了一个小铜炉,炉上煮着一小壶茶,淡淡的茶香混着浅浅的茉莉香味,安详而宁静。
筠岚一手拿着书,一手伸去端茶来喝,到了嘴边才发现茶水已经见底了,朝秋痕说道:“去续杯茶来。”秋痕放下活计,续了茶来,筠岚接过捧在手里,看了看窗外,问道:“什么时辰了?”秋痕拿起桌上一个小巧精致的西洋怀表看了看,道:“未时初刻了。”筠岚略点点头,道:“姑娘和三姑娘还没回来?”秋痕笑道:“太太想是忘了,姑娘和二姑娘早上出门时还和太太说曼德夫人要请她们吃饭,怕得过了酉时才回来呢,太太还说笑,说得好好管教姑娘们,省得她们一天到晚就知道往外面跑。”筠岚笑道:“哎哟,瞧我这记性,老了老了,真是,白白让你笑话了去。”秋痕笑道:“我可没笑太太您,再说,若是我以后老了也能老成您这样,那我现在就老三十岁我也愿意。”筠岚笑骂道:“偏你牙尖嘴利!”
一语未毕,听得门外有人回道:“大太太,二太太并奶奶们来了。”
秋痕忙将筠岚身上的被子拿起,略折了两折放到一旁。卫筠岚下炕穿好了鞋,一面推整衣服,一面迎至门外。一众人已经迤逦穿过垂花门,几个丫头婆子跟在后面。
筠岚吩咐了小丫头带了那几个婆子西厢的耳房内烤火吃茶,便引着众人进了屋。
大太太一面解了披风,一面笑道:“妹妹也太客气,天气这样寒,你倒还巴巴迎出门外去,仔细着了凉。”二太太也笑道:“是了,嫂子这样讲究,我们倒不好意思来了。”筠岚只笑着,并未答话,待携了她们二人坐到炕上,才笑着说道:“瞧瞧,我这才迎到屋外,就惹得你们说了这么一堆话,若我迎到垂花门外,这一堆一堆的话,我就是有十只八只耳朵还招架不了呢。”引得一众人都笑了。大太太捂着小手炉,笑道:“比不得妹妹伶牙俐齿,我们一开口,竟全都成恶人了。”筠岚笑道:“不说那些顽话了,今儿怎么凑的这么齐整?”
今日来了两位太太,五位奶奶。大太太墨脱齐氏是大老爷郑库的遗孀,育有三子二女。二太太的丈夫便是明珠,育有一子二女。明珠本排行第四,只因明珠之上的两位哥哥皆早夭,所以按照育成的来排行,就排在了第二。五位奶奶之中,有三位皆是大太太的儿媳,下人都把大爷安泰的媳妇唤作安大奶奶,二爷的媳妇富泰唤作富二奶奶,三爷裕泰的媳妇唤作裕三奶奶。另两位奶奶是纳兰家族的族侄的媳妇,福塔家的,人称福大奶奶,锡珠家的,锡二奶奶,因为府中事务繁杂,二人平日都在府中帮助大太太和二太太处理事务。因而今天也算是府里的主子都在一块了。
三少奶奶刚嫁入府中不满三年,年纪尚轻,绞着帕子笑道:“是二嫂说舅妈这儿清静,撮窜着我们来闹舅妈呢。”二少奶奶正端着茶碗,听得这话,笑骂道:“没脸的混丫头,明明是二婶今儿有事来舅妈这儿,你倒说是我撮窜的了。”说着将茶搁了,作势要拧三少奶奶的脸。三少奶奶忙躲到筠岚身旁,边笑边求饶:“好嫂子,不过说了顽的,就饶了我吧。”见二少奶奶还是不依,又对着筠岚说道:“舅妈,救救我呀。”逗得众人都笑了。
筠岚双手往膝盖上一放,笑着摇摇头,说:“你不说今儿为了什么来,我可不救啊。”三少奶奶忙说:“舅妈,我们也还不知道呢,您还是问额娘和二婶吧。”大太太笑着说:“好了,别闹了,让你婶子说。”
二太太一脸笑容,说道:“是冬郎的事,冬郎今年十九岁,也大了,明年差不多就该成亲了,所以我想今年替他娶房侧室,今儿来,也就是想同你们商量商量。”筠岚笑道:“这可是喜事,你说说选中了谁?”二太太道:“还没成定论,我和大嫂都想着能从冬郎房里挑一个做事本分谨慎,品性温良的大丫头最好。”
福大奶奶笑着说:“那可好,冬郎房里正巧有个丫头,本家姓颜,名唤微雨的,恰恰合了婶子的意。”锡二奶奶也开口说:“说起来二位婶子应该都见过,哦,对了,她嫂子就在大婶房里当差。”大太太想了想,问道:“那她婶子莫不就是颜近山家的?”二太太道:“如此说来我也有印象了,她哥哥颜近山替府里管着上庄的庄子。”
二太太又道:“前几天冬郎让个丫头送东西来我房里,好像就是她,是不是白白净净的,鹅蛋脸,模样还挺标致?”筠岚也笑道:“我知道是谁了,那丫头经常来找凝珠和舒月房里的丫头玩,是挺不错,品性模样都属上等。”福大奶奶和锡二奶奶笑道:“正是,就是她了。”
一屋子人又细细商量了好一阵,这事也就定下了七八分。
大太太嘱咐几位少奶奶,说道:“今儿这事暂且不要说出去,须等一切定下作数了才算,没的让府里的人乱嚼舌根子。”大太太这话其实时候说给秋痕她们几个丫头听的,她们虽是贴身丫头,到底须警告一番。秋痕和其他几个丫头心中明白,皆垂手侍立在旁,静默无声。
大少奶奶抿着嘴笑着,说道:“额娘放心,我们必不会说的。”大太太听罢点头微笑不语。大少奶奶喜塔腊氏出身名门,如今大少爷袭了爵位,大太太上了些年纪,也就不怎么管事了,她便接管了大太太那边的事务,而且做事稳重干练,从不拿架子苛刻下人也从不听之任之,将份内之事打理的有条不紊,仔细周到,深得大太太之心。
正说着,忽听得屋外丫头回道:“回太太,奶奶们,方才旗里发了文书来,安总管让奴才给送进来。”
众人听闻,皆面面相视,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还是二太太先反应过来,说道:“先拿进来吧。”那丫头应声送了进来。
二太太打开文书看了一遍,脸色不禁变了变,众人不禁诧异,气氛也一瞬间紧张起来。筠岚笑了笑,问道:“说些什么呢?”二太太把文书递给筠岚,说:“是开春选秀女的,原来凝丫头到了年纪,竟是我糊涂了,忘了这档子事。”
筠岚看了半响,脸色倒似平静,依旧笑着缓缓说道:“没什么,这旗下人的闺女不都要过这道坎儿的么。”
众人见此,也不好说什么,略宽慰了几句,坐不住,便都起身告辞。大太太和二太太拉着筠岚的手,又细细劝了一番。筠岚只笑着点头道:“烦劳姐姐妹妹挂心,这进宫不过五六年也就放出来了,能得宫里调教,又得一双巧手带出宫来,也不说不是宫里的恩惠。”
筠岚坐了半响,伸手摸了摸茶杯,端起来递到嘴边,又放到桌上。她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棂上繁复的花纹在洁白透亮的窗纸上印出美丽的图案。忽地伸手推开窗子,阳光夹着凛寒的风扑到脸上,寒沁沁的,吸一口气,凉得五脏六腑都快冻起来了。天空干净清透,阳光灿烂的覆在残雪上,刺得人不能久看。才二月的天气,窗外的花木还未开始生长,屋檐下植了几株海棠,落尽了的叶子还未长出,光秃秃的立在那儿,灰败的枝干,全看不出一点生气。
她的眉头攒成一团,双眼紧闭,忍不住在心里问道:“马喀塔,我已遵你遗愿带她回京城,你应该知道她跟我回来,必会进宫,原以为嫁了阿布鼐,得以依附明珠,可谁想到阿布鼐他偏偏坏了事,现在她进宫也是要编入辛者库,你究竟是怎样想的?原谅我的无能为力,她进宫后,惟愿你在天上能好好保佑她平安出宫。可是马喀塔,我又该怎样和她说冬郎纳侧室,虽然她未说,我也未问,但我看得出他们两个之间的感情,如果他们两人知道了会不会发生什么?难道这几年的安定生活就快要结束了么?马喀塔……”
眼泪已经溢满眼眶,她迷着眼看着窗外,海棠树后的小径蜿蜒铺向花园,仿佛又看到马喀塔站在月洞门前,浅浅的笑着喊一声:“岚姐姐。”她忍不住一笑,再看时,已经空无一人,只有疏疏几枝花木从月洞门中探出头来。
秋痕送走众人,匆匆顺着游廊往回走,听见身后有人叫自己。转过头去,却被阳光刺得看不清,那人却已走到眼前,原来就是容若房里的雨微,一身月白色樱纹提花袍,外套一件藕荷色掐牙小棉袄,领口,袖口和衣服边角都绣了几点碎花。秋痕见是她,不禁笑道:“我道是谁呢,好几天不来,今儿怎么过来了?”雨微走近,挨到她身边,笑着说:“我来找碧萝拿前儿请凝姑娘描的几张绣花样子,姐姐那儿若有样子好的,也烦劳挑几张给我罢。”秋痕携了她的手,边走边笑着说:“你既有了凝姑娘那样手巧的人帮你描了,又来同我要,可见是贪心。”雨微知道秋痕是说玩笑话,也不在意,只笑道:“府里谁不知姐姐的绣活在小姐妹中是顶尖儿的,好的东西谁不想得,只说我贪心,到时侯保不齐还得找姐姐你帮忙呢。”秋痕笑道:“就你嘴巧会哄人,想要花样不说,还想哄我帮忙,这又是忙的什么呢?”一时已走到正房边,两人便站定,雨微笑着说:“我和怀英这几天须做几整套的床被枕头,这花样也须新奇,好看才行,但又不可落了俗套,这缝缝绣绣我和怀英到底还能勉强,可这花样真真难办,自然得请凝姑娘和你帮忙。”秋痕听得她一说,便知道是给容若做的,因笑道:“真真是个难办的事儿,你去我屋里找玉棋,让她找给你,太太跟前还有事儿,我得先进去。”雨微笑道:“雨微谢过姐姐,姐姐只管忙去,我自个儿去找玉棋姐姐。”说着微微福了福,便抬脚向后院凝珠的屋子走去。
秋痕转过身向正房走去,正巧小丫头端了雪梨羹来,便接过,亲自端了进屋去。
秋痕进到屋里,见筠岚不言不语定定站在窗前,由着风吹,唬了一大跳,急忙放下托盘,几步走上前关上窗户,说:“外面还这样冷呢,太太如何禁得住这风?”说着,扶了筠岚坐回炕上,又拿了被子替她盖上。筠岚笑了笑,说道:“哪里就这样娇贵?只是整天在这屋里闷得慌,透透气罢了。”秋痕道:“太太不必过于忧心,现在也没有旁人,太太也就容我说句没规矩的话,姑娘这次进宫,虽然要编入辛者库,但是到了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也便会放了出来。且不说姑娘的品性容貌是百里挑一的,将来放出来,要找个好人家,不愁不忧的过一辈子,也不是难事,何况现在府里也就只有三姑娘和姑娘尚在闺中,可外头不知还有多少人家想削尖了脑袋往府里钻。”
外面太阳正好,照得窗纸透明光亮,叫人看了也忍不住心生暖意。筠岚半躺在炕上,仰头看着明亮的窗户,淡淡说道:“你可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秋痕端过雪梨羹,递到筠岚手里,压低声音说:“太太不必端出架子来压我,我知道您是担心姑娘进宫吃了苦,受了累,可终究比在宫里那些主子跟前好。那宫墙之中风云变幻不定,谁又说得准呢?竟不如辛者库里周全。况且二老爷原也是内务府的总管,如今也是从一品的兵部尚书,前儿皇上在南苑阅兵时,军容整肃,皇上不也都称赞二老爷么?二老爷倘若与宫里的人通个气儿,必定可以为姑娘安排个松闲些的差事。”
筠岚一怔,半响方开口道:“你可是错了,咱们在这府里,名不正言不顺的做了个‘主子’,已是天大的恩惠,二太太又是这样真心实意地待我们,我竟还能同她开口么?”秋痕笑道:“太太急糊涂了,这事定不用您开口,二太太平素那样疼姑娘,府里上下谁都看得明白,又如何舍得姑娘进宫受苦?二太太自会同二老爷说。”
筠岚心里思绪万千,秋痕说的头头是道,句句是理,可不知为何,又隐隐有些不安。秋痕见她凝神思忖,也就止了话头。
屋里一时静下来,屋顶上融了的雪水顺着屋檐一溜地滴下,隔着窗纸,犹如下雨一般,淅淅沥沥没个停歇。
外堂正屋里的西洋钟突然响了起来,整整敲了十四下。秋痕竟被吓了一跳,筠岚也回过神来,慢慢说道:“那宫墙之中风云变幻不定,谁又说得准呢……”她也不看秋痕,神情自若,倒好像在自言自语。
秋痕却觉得那一字一句仿佛是那钟声,一阵一阵,清清楚楚地敲在心上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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