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家人不打诳语（修）

　　其实吧，卫戎这人笑起来还是挺好看的，只要他不绷着个冷脸。

　　“慧心小师傅，你今年几岁了？”

　　一法号也能叫得那么顺溜，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自己都觉得别扭。

　　“小僧今年十二了。”

　　“我十四了，比你大两岁呢！别叫我施主了，叫我卫哥哥好么？”

　　阿弥陀佛，师傅原谅徒儿的无礼啊，若是我真的叫出来，那真的是鸡皮疙瘩掉一地，恶心死了。

　　“卫施主，请自重。”……

　　我和他相对无言了一会儿。

　　其实我感觉到卫戎今天的情绪不高，我好奇得不得了，却又不好意思问出来。

　　“其实……”他踌躇着。

　　我赶紧竖起耳朵，快说呀，急死我了。

　　“我明日一早就要走了，”我没想到他说的是这个，我看见他不安地捏着衣角，“回去跟哥哥一起去参军，会有好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你了。你……你会一直在这里的么？”

　　别说，我心里有点酸酸的。他目光如炬，倒是弄得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半晌，我摇摇头。

　　他急了，说：“你不在这里，那你要到哪里去？要不，你跟我走吧！”

　　这话说出来，不单单是我，连他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可我还是摇摇头，说：“小僧是和尚。”跟你走也没用。

　　他再次低下头，喃喃自语，“也是……”

　　我看到了他眼中的不舍，我心里也酸得厉害，默念了几遍清心咒。

　　他低着头左找右找了一会儿，最后把他腰间挂着的玉佩扯了下来，抓过我的手把那块上好的白玉放在我手中。

　　“卫施主，这物小僧不能收。”

　　“谁说是给你的？我是让你替我保管它，万一我上了战场弄丢了玉佩，我可心疼死了，倒不如放你这。”

　　我就不信你家那么大连个藏玉佩的地方都没有！不过这话我可不敢说，这人恶霸起来我觉得挺可怕的。

　　“你也可以拿着这块玉佩去长安找我，到时候你再把它还给我就行了。”

　　卫戎说着，抬了抬手，在我疑惑的目光中停留在我眼前，似乎是想触碰我的脸颊。

　　我心下一惊连忙躲开，但是他那微凉的指尖还是触到了我。

　　“你为何……带着面具？”他道。

　　我不曾想到他竟然会看出我脸上带有一张人皮面具，想当初师傅给我弄上去的时候没有任何感觉，连我自己也认不出来。

　　一时间我不知说些什么为好。

　　“让我看看，可好？”他说着，又想伸手触碰我的脸颊，我直接后退了几步，远离卫戎。

　　他放下手，表情似乎有些失落，“抱歉，是我逾越了。”

　　我默念了几遍清心咒，偏头不去看他，被遗忘了片刻的玉佩像是在我手心了发着热，让我丢也不是还也不敢，忍了忍，说：“天色不早了，卫施主早些回去歇息吧。”

　　“哦。”卫戎的情绪依然低落，至少他消失在我面前的时候是这样的。

　　可是，刚送走了一座佛，为什么又来一尊神！

　　苍天啊大地啊佛祖啊！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可怜的和尚啊！

　　我发誓！那张脸不仅仅能吓哭小孩子，还能吓哭我！

　　上过战场的人，那气势很明显跟常人不一样，所以我一眼就能认出他是谁。

　　“我一直很好奇到底是何人能把我那傻弟弟哄得眉开眼笑的，今日一见，倒是让我失望得很，不过是一个小和尚嘛。”

　　这男人，人高马大的，怎生这般可恶？

　　“哟？我那傻弟弟把他最心爱的玉佩都赠予你了，他这么上心一个小和尚，倒是稀奇得很。”

　　我一边默念清心咒，一边说：“施主，小僧能否请您把此物交还给施主家弟？此物实在太过于贵重，小僧受不起。”

　　那人睨了一眼我伸出来的手，哼笑一声，没接。

　　“那可不成，你得自己还给他，不然我那傻弟弟跟我闹起脾气，真真是犟得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给你你就收着吧！”

　　这一家人怎么都那么讨厌！都那么霸道喜欢强迫别人！

　　快走快走！

　　卫战瞧着这小和尚咬着牙差点跳脚的模样，瞪着眼睛倔强地看着自己，伸出的手没有收回，依旧固执地举着那块白玉，卫战没接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转身离开。

　　“阿弥陀佛……施主慢走。”

　　好！讨！厌！啊！

　　第二天不知道为什么，我睡迟了，没赶上送送那个陪我玩了几天的卫戎，站在寺庙门前的那条小路上，树木葱葱郁郁的，早就遮住了来时或者去时的车马，只有一两个不辞劳苦来到这里的香客。

　　阿弥陀佛。

　　罢了罢了，看不到那人离去，心里失落多少是有些的，但是我至少还能看见马车的轮子在湿润泥土上留下的些许痕迹。

　　一路平安，卫戎。

　　马车上。

　　卫战瞧着弟弟端坐在一旁发愣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还想着呢？又不是不回来了，等打完了仗你找个时间回来看看不就行了？”

　　“他不让我看他。”

　　卫战等了半晌，才听得自家弟弟蹦出这么一句，顿时哭笑不得。

　　“那有什么！不过，作为哥哥的还得提醒下，那人毕竟是出家人，什么该做的不该做的比你还清楚，就别为难人家。”

　　卫戎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随口道：“我晓得。”

　　卫战无法，只得叹了一口气闭目养神去了。

　　…………

　　过了几天，我师傅又叫我早课之后去前院迎接香客，我心想，没什么不同的，我依旧在这，每个人都有自己该去的地方，我也没必要参与过路人的未来。

　　因为我是僧人。

　　只不过，在那日之后，我的身后就跟着一个小狐狸，我走到哪它跟到哪，开始几天我试过把它放回山林里，结果第二天我醒来它又在我身边了，还眯着眼睛笑，我学着师傅唉了一声，随它去了。

　　师傅说，一切皆有缘，我就懵懵懂懂哦了一声，结果看见了师傅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然后我就被打击得颓废了一整天。

　　自此之后，我一直盼望着能去云游四方，见识见识各地的风土人情，还有外面的寺庙跟这里的寺庙有什么不同，是不是有跟我一样小的小和尚。

　　还有卫戎跟我说的长安，还有江南水乡……

　　我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问师傅，问师兄，问小狐狸。师傅总是说快了快了，师兄开始说等我长大，后来问怕了见了我就绕道走，小狐狸瞪着小眼睛跟我吱吱吱吱。

　　最后没办法了，我只能摸摸小狐狸的软软的肚皮毛，每天晚上都去那棵大榕树下坐一坐，数着天上的星星，看过了不知道多少次月圆月缺。

　　最后，想要出去的愿望反而越来越淡了。

　　转眼之间，我也十七了，小狐狸也陪了我五年，所以说除了师傅和师兄们，我最割舍不下的就是这个小东西了。

　　唯一无奈的就是，这五年来我再也没有遇见过跟卫戎那样的香客，咳咳，并不是我想念他，而是那块玉佩实在是碍眼，难道真的要我亲自去一趟长安还给他么？

　　夜里，师傅他居然来到那棵大榕树下面找我，不用猜，几年前我期盼的事情快要实现了，不过我实在是不想去了啊。

　　我见他手上拿着一个黑色木盒子，那是我小时候抓破了头皮也破解不了的盒子，后来师傅收起来了我就渐渐地忘了。

　　师傅盘坐在我身边，教我使用这个盒子，我一阵头疼。

　　“师傅，能不能不要学啊，徒儿不想出去。”

　　听罢，师傅也没有犹豫，一个爆栗子招呼过来，我就不敢吭声了。

　　“一切都是因缘而起，你的心不静，师傅也没什么能够帮你，出去看看吧，若有机会，就把这个缘了结了吧。”

　　虽然说那次卫戎把他的玉佩给我了师傅没说什么，但是师傅还是不愿意看到这个东西，我也不知道师傅为什么这样对待这样的一块玉佩。

　　苍天啊，我现在看到这块玉佩，我的心神就会被这块东西催动，赶紧去看看他，就一眼就一眼好了！可是我又不想下山去，唉……估计这天下的和尚也没有我一个人愁的多。

　　都是那卫戎！即使我想不起来他的面容，但是还有这块玉佩代替他天天叨扰我，人都不知道在哪里偷着笑我这蠢和尚那时候心软。

　　看着师傅，他人虽然老了，但是我从未见过他像山下小镇里那些老人一样驼着背，师傅的背脊依旧挺得直直的，僧袍随风飘摆，更衬出他仙风道骨的样子。

　　踌躇了好一会儿，我还是问出了这十几年来一直围绕在我心上的疑问：“师傅，我为何要一直带着面具？不是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吗？掩去真实的容颜，那不就是欺骗吗？”

　　师傅捻动手中的念珠，嘴里呢喃着佛经，听了我的询问也没有多做解释，只是道：“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的好。”

　　早知道师傅会这样说。也罢也罢，待我弄明白那黑色盒子，夜早已深了，我也得回去收拾一下，明天上路。

　　不过我躺在硬席上闭眼的时候，还在想，我为什么要带着面具，而且连睡觉我都要带着面具。师傅教过我易容术，我现在每天都要画自己的脸，一画十七年，摘下面具望着那铜镜的时候都会呆愣很久，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

　　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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