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坏罪名

　　苑然常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他像往常一样，手里举着本书靠在墙上，一低头就可以看到于河沉静的脸。
　　这些年他普通话标准了很多，发平翘舌音不再那么费劲，他的声音低沉温柔，像给小朋友讲童话故事，把一道题目念得十分有感情。
　　“一质点由静止从A点出发，先作匀加速直线运动，加速度大小为a，后作匀减速直线运动，加速度大小为3a，速度为零时到达B点。A、B点间距离为s，求质点运动过程中的最大速度。”

　　床上的人并没有什么回应。
　　黑色细长的笔在苑然指间翻飞，他在练习册上铺一张白净的A4纸，首先潇洒自如的写了个解字，弓着背像只思考人生的大虾米，好大一会才写了两个公式。端详片刻后翻开后面的答案详解，也是绝了，公式缺胳膊少腿非常不完整，苑然皱皱眉，照着答案规规矩矩誊写到纸上。
　　写好以后，苑然一只胳膊撑在病床上，把纸举到简单眼前，清清嗓子：“咳，你看啊，先得设质点第一阶段做匀加速运动的时间为t1，然后……”
　　有了答案就容易多了，苑然加了自己的话，以比较通俗的方式讲完了题目。
　　床上的人依然没有什么回应。

　　他想，是不是太简单了点，于河是拿奥赛金牌的人，这种题目对他来说，就跟苑然做3加2等于5一样一样的，难怪于河没什么反应。
　　“下次给你带本奥赛来。”
　　苑然把练习册放到床头上，看了看时间尚早，医生建议他多推着于河去外面走走，说是外面的世界对植物人有刺激作用。
　　可今儿的天灰蒙蒙，看着似乎在酝酿一场大雪。
　　苑然起身走到窗前，回头对于河说：“今儿天冷，改天再出去。”
　　温差使玻璃上覆着一层薄雾，苑然攥着拳头轻轻一摁，接着点了四点，一个可爱的脚丫栩栩如生跃然于玻璃上。他忽然来了兴致，接连又画了几个。
　　然后写了他和于河的名字，中间是两颗圆嘟嘟的心，用一根箭穿起来。

　　他没让于河看见，兀自欣赏了片刻，对着他的大作吹了几口气，那些刚刚存在过的东西就被轻易覆盖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中午的时候，苑然在医院附近的面馆打包了一碗牛肉拉面，当着于河的面稀里哗啦的吃完了，连汤也没剩下。
　　他边吃还边和于河聊天，“这面不行，比你们学校二食堂的差远了。记得不，我每次找你，必点二楼东侧的牛肉拉面。我跟你说，你品位不行，酸了吧唧的茄汁面根本没法和牛肉拉面比。”
　　说到茄汁面，苑然抽空瞅了于河一眼，他仍是自顾自睡得香甜，于河酷爱茄汁面，每当谈及必然自动分泌唾液。
　　苑然不自觉叹了口气，低垂着眉眼来回挑几根面条，“有什么好睡的，生前何必就睡，死后必会长眠。你丫赶紧起来，我请你吃一辈子茄汁面。”
　　床上的人还是没有什么回应。

　　苑然以前属于坐不住的人，但现在他能在于河的病房安静待一整天。只要他不工作，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于河身上。
　　他唯恐于河醒来，第一个看见的人不是他。

　　晚上六点钟，苑然给于河掖了掖被角，嘱咐道：“我有点事，今晚你好好睡一觉，明早就醒来好不好。”
　　他站起来深深的看了于河一眼，转身往门口走去，手握在把手的时候脚步忽然顿住，转过头来笑的一脸灿烂，讨赏的问：“我今天怎么样？”他优雅自如的原地转了个圈，“帅不帅？”
　　他穿烟灰色的及膝大衣，内搭的白色高领毛衣衬得脖子颀长，无疑是好看的。苑然在模特圈混了几年，虽然还是十八线小模特，穿衣品味确是比一般人高出许多。他的脸其实不太符合模特圈的审美标准，太过俊美了些，尤其是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眼尾微微上翘，瞧着人的时候深情款款，作为衣服架子，他的脸太过喧宾夺主。

　　于河不说话，氧气罩里不断升腾起白雾。
　　苑然笑笑转身走了。他在医院门口打了车，告诉司机一个地址，便低头打开手机，微信顿时炸出上百条消息，苑然打开大致浏览一遍，一溜儿的大头自拍照，男男女女争奇斗艳，这个工作群天天都很热闹，但都比不上今天的躁动劲儿。

　　喧闹的白天结束了，太阳落山，华灯初上，夜幕下的一切蠢蠢欲动。
　　高架桥上的车灯泻成一条长河，缓缓向前流动。
　　堵在桥上二十分钟，司机烦躁不堪，大开火力足足吐糟了二十分钟的本市交通状况，末了发现唯一的乘客并不回应，讪讪然闭了嘴，苑然终于得以清静。

　　消息提示嘀一声，一条语音蹦出来，苑然的同事韦骁杰在一片人声鼎沸中问他什么时候到。
　　苑然不怎么发语音，很急的情况下他都是不慌不忙的打字。
　　堵在半路上的话刚发过去，韦骁杰就急不可耐的紧跟着提醒他：“这儿开始了，你可抓紧点，机会难得！”

　　“赶时间呐？”司机逮着机会就与苑然攀谈。“照着情况再过半小时都不一定走得开，你赶时间就不能在下班高峰期出门，这不是尽给自己添堵吗？”
　　比较起司机师傅的急躁，苑然就显得淡然多了，他悠然开口：“我不急。”
　　好的不灵坏的尽中，果然又堵了半小时，车流才慢慢挪动着往前移。师傅咬牙切齿：“这他妈的，憋尿功力日益见长。”

　　司机师傅特别为苑然着想，一路狂奔，在隆苑门口堪堪停住，还剩十分钟就要开场。
　　苑然打电话叫韦骁杰出来接，这地方的门禁十分严格，光是被门口俩门神犀利的看上一眼都觉得两股战战。

　　隆苑建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统共十幢别墅散落在苍翠树木的掩映之中，身处闹市，却又远离了所有的都市尘嚣。
　　韦骁杰出来接苑然，他只着一件休闲白衬衣，随意系了两颗纽扣，大风一吹，冷的他一哆嗦。韦骁杰顿时收敛起他那一副骚样，大马猴似的跳脚跑过来，缩着肩膀上下打量苑然。
　　“你怎么穿的跟未成年似的？”
　　看来对他的着装不满意，苑然满不在乎的耸耸肩。

　　韦骁杰带他进门的时候，恢复了他贵族朋友的范儿，苑然乖乖跟在后面，与门神稍一对眼，便觉得好像被X光从里到外扫射了个遍。
　　验明正身后，苑然和韦骁杰上了一辆加长宾利，有带着白手套的司机为他们开车门，苑然瞥了一眼韦骁杰，发现大马猴坐的跟国家元首似的，他也跟着不由自主直起了身子。
　　车子开得很稳，车速稍慢，似乎是专门留给他们时间去好好欣赏这人间天堂般的景色。

　　夜色已浓，隆苑却恍如白昼。
　　笔直的大道直通尽头，沿路各种珍贵树木花草，听说这些树都是在种植地长了好多年，如今连根拔起，不远千里重新入土，它们比人都尊贵，个个身上挂着好几瓶营养液。

　　隆苑九号位于别墅区的正中间，虽然没有设置围墙，但几步一个摄像头，似乎比围墙更加安全。
　　别墅周边的景致设计的浑然天成，苑然硬生生管住自己乱飘的目光，他想表现的见过世面一点。
　　车子停下，苑然仰头飞快望了一眼别墅全景，匀称整齐的柱石撑起了别墅的巍巍骨架，二楼外置的阳台贯通东西，宾客零落的散在这条天然走廊上，或举杯对饮，或高谈阔论。
　　入门处有爱奥尼克式的大理石柱廊，苑然与韦骁杰并肩而行，两人竭力保持镇定，防止自己露怯。
　　据说今晚是隆苑九号的主人为新别墅特别举办的私人宴会，请了一大帮狐朋狗友来暖场，还有借狐朋狗友之名进来做某种生意的一种人。
　　苑然算第二种。

　　他之所以今晚站在这里，全是因为他已经一个月没接到工作了。
　　起因是上次拍片，摄影师的目光像冷血动物的舌头舔舐过苑然每一寸皮肤，最后猥琐的落在他的重点部位，这让他很不舒服。不过苑然有职业道德，再说干他们这一行，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都知道大家是个什么样的货色，钱重要，眼睛骚扰下不碍事。
　　苑然忍了好久，比如他弯腰挽裤脚时，那位满脸络腮胡的摄影师对着他的翘臀吃吃的笑，比如呵斥掉专门整理衣服的助理，亲自上手趁机摸两把苑然的腹肌，再比如讲点带颜色的荤话语言上调戏他。
　　当苑然在换衣间准备下一套拍摄服装的时候，摄影师□□着偷偷摸摸钻进来把手伸进苑然□□，他就忍无可忍，当然也无需再忍。

　　苑然一手握住那死胖子的肩，一手握成一记上勾拳，用了力气狠狠击中胖子的胃部，胖子霎时弯成一团虾米，蜷缩着倒在地上，嘴里不断的涌出胃液。
　　苑然很淡定，他像推开一袋沉重的大米，面无表情的看着胖子痛不欲生的样子。
　　于河曾经有一段时间对拳击很感兴趣，有一次看着他很忧心，说你长成这幅样子可怎么办，太容易被死变态盯上了，于河说我教你一个防狼绝招，被死变态骚扰的时候，狠狠给他胃部一记上勾拳。保证给他立刻打趴下。
　　于河说，因为胃部被击中后，大量分泌的神经物质突然涌向大脑，导致神经信号混乱，大脑无法控制身体，所以直接就趴下了。另外被击中下颌也有类似的效果。于河说哪个实用用哪个。

　　韦骁杰进门之后就和一个全身挂了两片清凉布料的蛇精女勾搭成奸，秘而不宣的找了个地方探讨人生意义去了。
　　苑然茫然的站了一会儿，忽略掉几个满嘴血红，睫毛能压死人的脑残，终于觉得自己再这样站下去显得太格格不入。他从满场乱窜的侍者酒盘里拿了一杯香槟，施施然往二楼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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