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不放

　　关牧的记性总是很差，记事也比一般的孩子晚得多。而她记忆里最初的自己是七岁那年冬天的样子。
　　阳城刻骨的寒冬里，那个瘦小的孩子躲在小区狭小的地下室里，爷爷奶奶居住的地方。看不清花色的、充满老人家脑油味的碎花被子罩在身上，仍然觉得钻心的冷。
　　“关牧，出来！我带你去找你妈！”门外是父亲的叫喊。
　　奶奶小跑着去开门，“又去喝酒，这么冷的天摔倒了咋办。”
　　奶奶边抱怨着儿子边顺手递来一杯热水，“喊关牧干什么，小孩子刚刚放学回来，还没暖和过来呢，别带她出去了，孩子还小，她又没有错...”
　　“不用你管，你什么都不懂。”奶奶的话被粗暴打断。
　　关牧还在伸着耳朵探听门外的动静，还没反应过来，身子被猛的一拽，被子掉在上 。浓重的酒气扑鼻而来，面红耳赤已经醉醺醺的父亲不知何时已到里间。
　　“起来，跟我走，去找你妈，今天就让那个不要脸的女人被抓个现行，看她在自己生的种面前还有没有脸扯谎。”
　　父亲的力气太大，关牧一个踉跄，没有站稳，摔倒在地上。
　　“起来！”父亲厉声呵斥，抓起她的手往门外狂奔。关牧小小的脸因为疼痛揪成一团，却不敢发出丝毫声响，紧紧咬住下唇。因为寒冷而变得惨白的唇色竟透出一丝血色，看上去说不出的瘆人。
　　走出地下室，才惊觉天还透着微亮，在地下室里也极少开灯的爷爷奶奶总是给关牧造成冬日里严寒的长夜漫漫的错觉。刚刚下午五点，冬日的阳城已近黄昏，空中是不是有几片飘雪，像所有的南方小城一样，雪一落到地上就化成雪水，渗出的寒气让路上的行人不自主得打着寒颤。飘雪不多但偶尔几片足以让脸颊刀子般的刺痛。
　　关牧刺溜着鼻子，被父亲半拉拽着行走，边走嘴里边骂骂咧咧着，关牧却什么都没有听见。她仿佛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木桩在雪地里被拖行，没有灵魂也逐渐失去了直觉。
　　“就会装死，和你妈那个死女人一个样，心里揣着明白装糊涂。”父亲骂了半天没有一丝回应，暗暗掐了关牧一下。这一下把关牧拖回现实，心里再是空洞，皮肉也是真的会痛。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眼泪终于回温在眼眶里打起转来。
　　城市很小，即使关牧再不想，也还是到了这家叫做“大宅门”酒店。有着和这座城市极不搭调的艳丽朱红的复古门沿，即使是寒冬腊月，门口的迎宾小姐也穿着艳俗的水红色棉质旗袍，里间空调吹出的暖气不足以抵御门外的严寒，边说着欢迎光临边搓着手，上下抖动着冻的微紫的双腿。
　　“先生，您几位，有预定好的座位吗?”服务员格式化得机械重复着。
　　却被父亲一手推开，“我找人，闪开。”
　　还没等服务员追上来，父亲就在大厅里一眼找到母亲所在的那桌，
　　“那，我找的人就在这。”父亲指着母亲的脸，服务员生怕惹事，忙点头走了。
　　“老婆，这么冷的天，我说你一天到晚不回家在哪瞎溜达呢，原来在这儿哪，又和相好的出来幽会哪，呦，桌上还这么多电灯泡...”
　　关牧只听到上半句就被一双熟悉的柔软的手捂住了耳朵，恍惚的泪眼中她看到母亲的口型，孩子在，有事出去说。父亲看了看关牧，像是醒了酒，奇迹般的妥协了，拉着关牧向饭店门外走去。他紧紧拉着关牧的手，像是握住了什么筹码。母亲在身后致了歉，快速跑了出来。
　　那是关牧印象里第一次和父母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虽然此刻的她并不知道，这也将是她人生中的最后一次。
　　母亲沉默得拉着她的手，怕手里的关牧丢了似的时不时地用力一握。路上，安静得吓人。直到到家，父母也没有说话。
　　不到一公里的路，像是走了一万年。
　　终于到家了，母亲放开关牧冰凉的手，去厨房倒水。父亲坐在客厅打开桌上喝剩半瓶的白酒独自喝了起来，空气仿佛凝结了，小关牧在狭小的客厅里坐着，大气不敢出一口。
　　突然父亲猛地起身，往厨房奔去，只一瞬，关牧就听见了母亲的惊叫。
　　“不要啊！你放下刀！你放下！那是你女儿！你亲生女儿啊！我求求你了！你放过她吧！你有什么冲我来！”
　　关牧只觉得脖颈处微凉，似是有什么金属物抵在那里，背后又有父亲熟悉的酒气。这一瞬间，只有七岁的她仿佛忘记了害怕，只是楞在那里，像个木偶不会动弹。她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父亲，像看个陌生人，无神的眼睛却看得父亲背后发凉，松开架住她的手臂，慢慢放下了刀。
　　之后十几年的人生里，常常有同学或同事这样评价关牧的眼睛，虽然又圆又大但却像是死去的金鱼，空洞无神，盯着别人的时候却又像是要把人看穿。
　　“跑！”妈妈乘机拉住关牧的手向门外冲去，跑了好久两人都没有回头。即使是晚上不到九点的阳城也很少有出租车在街上行驶，此刻却突然在妈妈招手的小区门口停下一辆。
　　“牧牧，上车。”妈妈把关牧半推着塞上车，自己也坐了进去，报出了一个陌生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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