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鉴.名将之陨

　　四
　　半月过去，秋意渐盛。长乐王府。
　　“爷，明儿中午皇上要在朝华殿宴赐五大世家的人，一来是为潞王接风洗尘，二来皇上也有好几年没见过这些人了，这次好好聚聚。刚才宫里的王公公来过了，看您在书房，没敢打扰，就跟胡先生说了。你看——”小童崔亮悄步进来，垂手侍立在旁，等了很久，终于瞅着高朗放下笔喝茶的时机，方小心翼翼说了。高朗扫了他一眼，没说话，喝了口茶，放下杯子，便笔走龙蛇写了下去，他手中那本折子后尚书台批的意见被他涂去，揉揉额头，自己写道：“非也，二十万石粮走河道如何能一月内至朱华郡？着令彼处自筹粮食，可在附近七郡以官价购买，建赈库以备，若此法成例，则可减东三郡粮税三成，不亦减百姓之负耶？朱华七郡非贫瘠之地，竟连年饥荒，乃地方官员治理不力，着御史台三十二道给事中前往实地查访原因，以正圣天子之意。”
　　“爷？”崔亮为难地看着他，“宫里等着回话呢？”高朗皱眉道：“等一回我进宫面圣，你随我去，把批好的折子用楠木盒子封了送回尚书台，红缎子封面的送到军政院去，不可弄混了。明儿下朝我们不回府，直接去朝华殿，你要简管家按以往成例给各家备礼物就是。”他心思一动，虽然还板着脸，唇边却带上了微微笑意，道：“谢安有个小女儿似乎快到即笄之年了，另外给她备分礼物，恩，把上次景国使者送我的红珊瑚辟毒连环母子珠送给她，这个不必加到礼单上，你伶俐点，找个机会私下送给她。”崔亮好生奇怪，怎么王爷会对谢安的小女儿有兴趣，他知道高朗一向对女子看得很淡，此次却是奇怪了。但他也不敢问，只默默记下了。高朗对着窗外出了会神，挥手命他退下。
　　第二日。
　　“快点快点！”崔亮催促着身边几个小厮，远远看着高朗下了朝，踅进议政厅，便抱着衣服迎了上去，几个小厮在里间手忙脚乱地伺候高朗换上礼服。高朗踱步出来，厅里几个还没开始办差使的年轻大臣都眼前一亮，觉得赏心悦目，奉承之语随即滚滚而出。
　　高朗一身织金黑底的麒麟纹礼袍，朱色团花的围裳，腰间一条银色镶玉带熠熠生辉。只见他头顶金蝉貂皮笼巾通天冠，足踏秋香鹿皮勒银宫靴，越发显得眉目清致，神采奕奕，雍容华美，尊贵非凡。
　　众人啧啧赞叹评价，高朗扫了一眼他们，面上微有烦色，交代几句，便匆匆赶往朝华殿。他天生一副出众容貌，自己却厌烦至极，如他这样的人，要什么样的女子得不到，即便没有这副容貌。但过于出众的容貌常在第一时间便占据了所有人的所有目光，反而掩盖了他同样出色的才干。他身边无论是名门淑女乃至侍侯的丫鬟使女皆对他心有爱慕，也令他无味的很，故而长乐王在女色上十分洁身自好，已经到了让人惊异的地步。他年已十八岁，一般贵族子弟早有了几房小妾甚至是几个孩子，他却至今未亲近过女子。想来他自视甚高，只有同样出色的女子或许才配得上他。
　　五大家族中边谢二家人丁兴旺，其他三家子嗣未免凋零，这次五家都只带了嫡系的子弟进宫，加上几个皇族子弟，不过二三十人。皇帝命人在朝华殿外清英湖畔沿湖摆了席宴，清风拂栏，碧波推岸，景致怡然。高朗到时尚未开宴，五家子弟各自带着一大帮家丁侍卫，三五成群在湖畔闲叨，高声笑语，甚是畅快。高朗扫了众人一眼，见主要是谢家与边家，这两家各自人丁兴旺，又爱标榜家风，素来见到便是斗嘴。高朗命几个小厮在殿外侯着，自己匆匆往偏殿去拜见皇上。一进偏殿，一股暖洋洋的热气便往人身上扑，一只巨大的博山兽头香炉往外冒着香烟。偏殿里点着明亮的琉璃灯，一个面色苍白憔悴的青年斜斜倚靠在明黄垫子上，精神不很健旺。他双颊略下陷，嘴角带着笑意，五官清秀，看着十分孱弱和蔼，便是当今天子，名讳容定非，十五岁继位，如今才二十余岁。
　　高朗趋步上前行礼，皇帝摆手笑道：“免礼免礼，自家人面前高卿你就随和些。”高朗仍是行了礼，接着冲两边拱拱手，两边案几旁各自跪坐着皇族与谢家的几个子弟，有潞王容鸣安，彭王二世子容誉，吴王容凤梧，这几人都佩带着紫色与明黄的带子，各自礼服的袖口绣着代表皇室徽记的待月花。另一边滢妃跪坐在位首，她身边挨着幼妹谢湉，稍远并排跪坐两个风致酽雅的青年，两人眉眼相似，便是谢安的二子了。皇上招呼高朗坐到自己身旁略矮的案几边，案上摆着三盘细致糕点。高朗推辞一番，才坐了，滢妃盯着他，面上笑盈盈的，心中却有妒意。高朗亦看着滢妃，面上带笑，目光中却含着深意。他的眼光不由自主转到了谢湉身上，这女孩今日穿得很正式，和昨天的松松垮垮形成鲜明对比，朱色缠花的对襟宽袖短襦，一条粉色水纹长裙用鲜艳的紫缎丝绦系在腰上，勾勒出她少女的身段，显得修长俏丽。不过怎么看她都是个孩子，清稚娇美，含苞未放。她靠在滢妃身边，姐妹俩神态亲密。
　　高朗目不转睛地看着谢湉，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失态了，收回目光，讪讪转过头去。谢湉觉察到高朗在看自己，脸上微有晕红，垂下眼睑，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心里却翻江倒海。这二人的异样却没被众人发现，大家正听潞王谈些民间风物，都觉得新鲜。潞王十九岁，生得秀气柔弱，眸子异常有神采，仿佛能言。齐朝贵族皇家大多讲究姿仪之美，子弟也多仪表不凡，容鸣安与当今皇上是一母同胞，二人眉目相似，神韵却大不相同。
　　不多时有宫人来报，说是宴席已经都准备好了，请皇上下令开宴。皇上笑道：“老二在外面可是大长见识，比朕在深宫中不知有趣多少倍，朕越听越是不甘心啊，若是当个藩王，可比当这什么劳子的皇上要好上多少倍！”他随口说出，众人却都是大吃一惊，潞王连忙长身而起，退后一步拜倒，道：“臣弟有罪，这些民间事物原本也粗鄙，不堪入尊贵家族的耳眼，臣弟原本只是想讨个新鲜，没什么意思。是臣弟考虑不周！”皇上做了个扶的手势，笑道：“快起来，你有什么罪！朕不过随口说说罢了，你们就惊慌成恁样！”高朗笑道：“皇上随口说笑，只是周围都是自家亲近人而已，潞王怎么又把这君臣大礼搬出来了？败坏大家兴致，等会罚酒三杯！”他这样一说气氛顿时轻松了，大家嘻嘻哈哈笑了一通，那滢妃啐道：“皇上，虽是自家人，这种话也不能乱说，若叫下面的臣子听了去，可不知会怎么想！”皇上笑问：“谁会说？”那边谢安长子谢瀛笑吟吟道：“这可说不定了，咱们这里谁平日里在议政厅呆得最多！”高朗目光转到他身上，似笑非笑，淡淡道：“哦？”那边彭王二世子容誉敲敲案头笑道：“谢大公子等会儿可别喝太多酒，免得说酒话，先自己胡言乱语了。”原来谢瀛嗜酒，酒量却甚浅，一喝醉了便爱说胡话，谢家人都知道，不知是谁传到了容誉那里，容誉素来对这谢大公子没什么好感，乘机刺刺他。容誉和谢湉同岁，大家都还把这二人当孩子看，他的话又惹得大家一阵笑，却没有过分被注意。只高朗盯着他看了一回，他朝高朗笑笑，收敛了眼神中的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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