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只是开了一家杂货店

　　人生天地间，草木几枯荣。如果是龙呢？
　　夏常常想自己为什么会是一条龙，而不是一棵草、一条鱼或者一只兔子，它那整日不着家的龙爹也回答不上这个问题，每次都以“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龙，昨天十里路飞完了吗，是不是又是爬着回来的？！就没见过谁家龙出息成你这样的，去，再练一个时辰后翻飞。”或者“我还不如养只兔子呢，蹦得还比你高些。要是被主上知道我家儿子恐高，不知道要被笑话多少年，可愁死我了。”诸如此类的话敷衍。
　　另一个他常常想的问题——龙爹总是说别家龙别家龙的，可他打睁开眼看见他爹那张丑脸以外，再没见过其他同类。阿爹说的那些落地就会走，遇风则飞的别家龙，一个都没见过。可能他们都只存在阿爹的幻想中吧。
　　最后一个问题，龙爹口中的主上，长得和他们完全不一样：小小个，手脚奇长，头上没角，脸上没鳞，身后无尾，一点都不威风。但阿爹对主上是无条件信任和服从，夏几乎，不，的确认为阿爹在乎主上胜过儿子。阿爹说主上是神族，是可以创造世界的母神，值得这样的尊敬。
　　小小夏为什么总是爱想东想西呢，因为他爹不着家，也不准他随意出谷，一条龙能干嘛呢，上山打鸟？鸟早被他起落间带起的大风刮跑了。下河摸鱼？山谷里那条小溪沟还不够他一个爪子放的。无所事事的小龙只能天马行空地琢磨这些问题了，以上是他最想不明白的三个问题，其它的例如天有多高，海有多深，自己到底是谁生的等等就不枚举了。
　　虽然想了很多，但这些都不是夏的烦恼，他真正烦恼的是自己飞不高这件事。别说龙翔九天了，就让他挂树上一天就头昏眼花四脚发软了。龙爹也是煞费苦心，温柔地把他哄上背，带他飞高高体会穿梭在云层中快感——光鬼哭狼嚎了；偷偷摸摸趁他睡着把他弄到悬崖边一脚踹下去——醒都不醒；在他低空滑翔时一爪把他提溜到半空然后撒爪——吓晕了；饿上半个月然后当着他的面叼着一只人世带回来的烤猪蹿上半空——在原地蹦了三尺高，就死活不能再高一些了，气急之下竟然逼出了第一道龙息，龙爹的胡须被冻断了两根，烤猪是没了，一顿好揍是免不了。
　　但打夏发现自己的龙息与阿爹截然相反，不是烈焰而是冰霜后，他开始和龙爹对着干了，龙谷平添了几分烟火气，常常见着一大一小两龙互喷，烟雾缭绕，颇有意境。
　　夏也不是全然没有进步的，不说龙息喷得越来越顺了，就说飞的高度，每年都能比前一年高那么一两指，虽然这一两指可能只是他身子变粗带来的利好。
　　长到五十岁头上，龙爹已经无计可施，迫不得已求助主上。夏不情不愿地蒙上眼骑着他爹去那个小个子的家里。
　　小个子住在高高山上，这一点夏就很不喜欢。她还把房子造在悬崖边，夏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在这样的房子里安心入眠的。唯一一点好的大概就是山上常年不化的积雪了，龙爹属火，不喜冷的地方，夏自己又没法飞上高山或者飞去遥远的雪原，很少能见到雪。
　　夏从龙爹背上连滚带爬地落到实地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钻入厚厚的雪堆，将自己从头到尾埋得严严实实，然后惬意地吐出一口寒气，全然无视了龙爹铁青的脸色。
　　“你就是夏吧。”自娱自乐的小龙一抬头就看到那个经常看到的小个子笑眯眯地蹲在自己面前，“你阿爹没介绍过我吧，我叫硕。”小个子伸出手来，放在夏的脑袋上，歪头一笑：“这就算认识了，你要出来玩吗，我知道山上好玩的地方。”
　　温暖——小个子的手带给夏的第一感觉。龙爹的爪子总是火热的，也从不会这么轻轻地放在他脑袋上，好像生怕他是纸做的一般小心翼翼的。还愿意带自己玩，夏心里把她从“经常不让阿爹回家的坏人”改成了“会带我玩的小个子”。
　　龙爹被一神一龙嫌弃太碍事，只能留在山顶看家。硕带着夏在银装素裹的山林间嬉戏，夏放开手脚在林间奔跑，时而爬上树抖下漫天霜雪，时而滚作一团在雪地里打转，硕逗弄着手忙脚乱的小龙，脚不沾地地灵活游走在树木间。
　　最终一龙一神各自占了个池子，硕泡热汤，夏泡冰水，舒适得几乎要睡过去。
　　“你想知道你爹的小秘密吗？”弥漫的水雾隐去了硕的身影，夏闻言立起了耳朵，只差没有像小奶狗那样点点头了。
　　“偷偷告诉你哦，你爹他小时候光是学飞就学了一百年。哈哈，他没跟你说他是他们那片最迟学会飞的龙吧。”硕的声音慵懒而悠远，不经意却拨动夏敏感的心弦。
　　他一直以为飞不高是自己天生不足，原来是继承了他爹！这么算来，还有五十年，夏觉得自己还是可以努力一下，到时候就可以嘲笑龙爹了，夏乐得在池子里翻滚。
　　等等，她刚才说什么，“他们那片”？“最迟”？那就是说世间除了龙爹和自己以外，的确还有其他龙的存在！夏兴奋地差点直接蹿到硕的池子里，但堪堪想起了龙爹出门前的谆谆教导，克制住了自己冲动，高昂着身子，炯炯有神地盯着硕所在的方向，问道：“那其他龙呢，他们在哪？”
　　“诶？”硕似乎没有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静默了片刻才回道：“想知道？答案就藏在世间最高的那座山的山顶，你要去看吗？”
　　夏这下有点回过味来了，硕是不是来替龙爹当说客，变着法子让自己飞高点，但又心痒痒想知道其他龙到底在哪，忍不住问：“你不是骗我的吧，要是飞上去了没有呢？”
　　“呵，我要是骗你的话……唔，就让你阿爹以后再不能载我，如何？”硕总是能抓住夏的小心思，这样即使她骗他，如果龙爹以后不能载她，就会有更多时间陪夏了，怎么算夏都不亏。
　　夏小算盘打得震天响，却还自以为无人知。追寻一个真相的途中，他不小心踩入了另一个“陷阱”。
　　夏站在那座所谓世间最高的山——孤山脚下时，脑袋仰得都快碰到尾巴尖了还没看到顶，只见到层层叠叠云雾下若隐若现的灰色山体。他又一次怀疑这是龙爹和硕两个人的诡计，想要骗自己飞上去。硕站在他背上，见他扭过头来狐疑地盯着她，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走呗。”
　　事实证明，不管是硕还是夏，都高估了夏的本事。在硕的鼓舞下，渴望同类的心不过鼓舞夏爬升了三丈高一点，比他平日稍高了一些，就开始打着颤围着山转圈，说什么也上不去了。
　　硕悲伤地抚摸着夏的鳞片：“我们下次再来吧。”
　　“不要！”夏倔强地抖着龙须，抬头望向那隐在不知哪的山峰，龙爪一握，眼睛一闭，往上窜了——一寸，然后低头一看——“哎呀我去！”最后还是硕及时拉起了被吓得神志不清的夏，小小的身躯爆发出不相称的力量，无奈地拖着夏回家。

　　“可以再陪我去一趟孤山吗？”
　　“好的呀。”
　　“天呐好高！”
　　“……”

　　“陪我去孤山好不好？”
　　“好。”
　　“啊啊啊啊！”
　　“……”

　　“去孤山去孤山……”
　　“好吧。”
　　“天呐你看那是雪狐吗哎呀吓死我了快拉住我！”
　　“……”

　　“孤……”
　　“算了吧……”
　　“不要！”
　　“……”
　　“等等拉我一把，好像要不行了。”

　　“硕，我好像，看到山顶了。”
　　“嗯。”
　　“硕，我好激动怎么办？”
　　“稳住。”
　　“硕，上面真的有其它龙吗？”
　　“没有。”
　　“……”
　　“别回头傻子！你要撞树上了！”
　　“你骗我……”
　　“那就别上去了。”

　　夏真的没有上去了，他扭头就飞回了硕居住的无月峰，丢下夏就跑了。
　　但硕没有守信，她带着龙爹，出了远门，夏看到硕站在阿爹背上，撇撇嘴，把自己泡在龙谷最大的湖里吐冰泡泡，每个泡泡都是满满的怨念。
　　龙爹好久没回来，夏忍不住又跑去了无月峰，硕门前的积雪都快挡住门了。夏已经长大了，矜持地在雪地上摁了几个爪印就没玩了。龙尾一扫，门前屋顶的积雪纷纷扬扬飘散，哼了一声扭身飞走了。
　　又一次习惯性地飞到孤山前，夏决定飞到山顶去看一看，他已经不怕高了，比孤山还高一点的地方也曾去过了，但这次不知怎地就想飞上去看看。
　　没有硕在身边，夏飞得尤其慢，视线所及都是熟悉的景象，这里他摔过三次，都是因为多看了一眼那酷似蘑菇的巨石，那里他磕到过龙牙，可疼了。山腰处有一圈草原，再高一点会有雪松和雪狐，每次自己飞过去都能把那些小家伙震得一愣一愣的，不过现在它们也习惯了，也不再四处逃窜了。再往上，陈年积雪就覆盖了所有，但夏见到过好几次有和小个子差不多的人在那里往上爬，小小的身影和雪花一样大小，往往这个时候夏会下意识地飞高一些，似乎怕他们发现自己，和他们一样努力地挑战着这世间最高的山。
　　到山顶了，夏没有自己预想的激动，他轻轻地落下，一片茫茫大地真干净。极目远望，太阳正在落下，一半云上，千里红霞，一半云下，万里青天。
　　夏忽然明白龙爹为什么每次见到硕都会露出丑得要死的笑脸了，他现在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龙啸响彻冥冥，他忽地听到背后咔嚓一声，扭头一看，冰面上裂开一条缝，露出一段熟悉的指骨——是龙爪！
　　夏心里一惊，发现这个龙爪比自己的还小上很多，不会是龙爹，又稍稍安心。原来，硕没有骗他，孤山上，真的有龙！
　　【游记：初四日，龙生天地间，最怕不会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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