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时记

　　七夕今宵看碧霄，牵牛织女渡河桥。
　　家家乞巧望秋月，穿尽红丝几万条。
　　有七月七日为牵牛织女聚会之夜，是夕，人家妇女结彩縷，穿七孔针，或以金银铁石为针，陈瓜果于庭中，以乞巧，有喜子网于瓜上则以为符应。——《荆楚岁时记》

　　宝蓝色的底布，淡粉色的花，浅绿色的茎，深绿色的叶，一对并蒂莲在巧手银针穿梭下织就。
　　绣到莲花花尖处渐变的大红色时，看到指尖细长的针连着的红线，不知想到什么，轻轻叹了口气。
　　“阿姊！”女孩的声音远远传来，不多时，便出现在她面前。
　　她双眉展开，将绣棚放在一旁，揉了揉女孩的头发。
　　女孩艳羡地拿起绣棚，赞叹:“阿姊的手真巧。”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做嫁衣裳罢了。”明明是哀婉的一句话，在她说来却是无波无澜，反倒带着恬淡。
　　“阿姊，今年乞巧，你可要拿第一啊！”女孩晃着她的臂，双眼是满满的希冀。
　　“为什么？”
　　女孩笑得贼兮兮的，凑近了她:“因为据说今年七夕，常年戍边的陆将军会回来。”
　　她双颊顿时染上了浅浅的红晕。
　　她突然想起五年前听说陆家小将只有十八岁，便自请戍边，连连大捷，打下边境十五城。
　　五年前他回京述职时，她曾在人群中看着他，纯色的黑马，银色的铠甲，大红的披风，映着白色的盔缨，端得丰神俊朗，玉树临风。
　　那年七夕，陆家入宫为妃的小姐回家省亲，蒻阿碧绫搭起的步障外，她双手攥着一个绫罗锦囊，上面用汴绣针法绣着一棵苍劲的胡杨，布料还是她从一家富贵人家裁衣的边角料中取得的。
　　步障内，少年飞扬的嗓音细数着边塞趣事，逗得女眷声声低笑，同那日高头大马上的将军判若两人。
　　似是上苍眷顾，在经过她面前时恰好有阵风吹过，他俊朗的笑容近在咫尺，站在身旁仅有五岁的小妹忙推了推她的手肘，手上的香囊终于递了出去。他双目瞥过那栩栩如生的胡杨，剑眉一挑，抬指一抹，似是不经意便收下了，对她回眸，扬起一个笑。
　　同是那日，她至溪流边沐发，因去的比较晚，邻里的姑娘已三三两两回去了。绞了发后，捧着木盆回头时恰撞见一双星眸。
　　他对她微笑:“可巧，今日竟连遇姑娘两次。在下陆桓，敢问姑娘芳名？”
　　她低了眉眼，白皙的脖颈映着黑发，竟有几番动人:“陆将军，久仰了，奴家织娘。”
　　“当年天河牛郎遇织女，今日在下也在这水边遇着个织娘，真真缘分啊！说到这个，织娘的绣功真是无人可出其右。”
　　“过奖了。”她微微颔首，两抹红霞飞上脸颊。
　　“是织娘过谦了。我甚是喜欢你绣的胡杨，好奇那种风骨卓然，是如何绣出的？”
　　“从心罢了。”她巧笑，只是因为绣胡杨时，满心满脑都是他罢了。
　　一旁树丛后，女孩对着双手捧着的几乎看不见的蜘蛛笑得见牙不见眼:“小蛛，这次多亏了你啊！”
　　一个懒散的少年声音传来:“别叫老子小蛛，听起来就跟那种蠢笨的动物似的。”
　　女孩没理他，又问道:“你怎么知道绣胡杨他会喜欢啊？”
　　“他当年既然是自请去边疆，自然是对那里有深厚的感情，绣个胡杨，让他产生亲切，再说了，你姐姐的绣功在当朝可数第一，加上绣品内注入情感，谁不心动？”蜘蛛的声音带着得意。
　　“哇！你真厉害！那陆将军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这还不简单？诺，看到那匹马了吗？它也看好你姐姐，陆将军喜欢信马由缰，老子同它通个气儿，就过来啦。”
　　“小蛛你棒极了！”女孩欢呼。
　　“都说别叫老子小蛛！”蜘蛛挥舞着爪子。
　　“嘿嘿，小蛛小蛛小蛛！”
　　她能感觉到蜘蛛对她翻了几个白眼。
　　说来也巧，女孩也没想到，那天织娘无意间从那只蟾蜍口下救下的小虫子竟然是只成精的喜蛛，说要报恩，就天天跟着她，和她一起为织娘牵线。

　　“可……就算陆将军会回来，又能怎么样呢？他……或许早就不记得我了。更何况……我就算拔得头筹，也……”
　　“陆将军说了，今年回来就是娶亲的。”她攀上织娘的手臂，“而他也放话了，就娶手最巧的女子，这新娘子非你莫属啊！”
　　“可是……就算我兰夜斗巧能得第一，投针验巧和喜蛛应巧，多半是运气成分……”她不自觉地噙着下唇。
　　“阿姊，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次比赛规矩是这样的，在七夕早晨各捉蜘蛛于小盒中，七夕正午先在民间和贵族中投针验巧，各筛选出二十名姑娘，待到酉时初一齐在开襟楼上穿七孔针斗巧，选出前十名，并限定一个时辰刺绣，待结束时打开放蜘蛛的小盒，巧多且绣品优者胜。所以，只要投针验巧我们能过，后面还不轻松？依我看啊，这陆小将军本来就是看中你了，找个借口罢了！”女孩笑得志在必得。
　　“这些……你哪儿听到的？”
　　“你猜！”女孩乐的往织娘怀里蹭，小蛛的事儿她才不敢告诉阿姊呢，万一吓着阿姊，这姐夫可就没了！
　　“你啊！”织娘点了点她的鼻头，将信将疑。

　　“辛苦你啦！”她将蜘蛛放在小木盒中，真诚道。
　　“哼，老子要檀木盒！”
　　“那个太贵了小蛛你就凑合着吧！”说着关上了盒子。
　　蜘蛛的那句:“不要叫老子小蛛！”也淹没在盒子中。

　　七月七，天气晴好，妇人忙晒被，士子忙晒书。
　　正午时分，水盅上起了层薄薄的水膜，在日光下荡着七彩的光。
　　待到锣鼓声响，织娘小心翼翼地将惯用的绣针置于水面，双手合十，虔诚地闭上双眼。
　　可待她睁开眼时，却见水底针影张牙舞爪，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形状，虽是烈日当头，但一股寒意还是从指尖渗到心里，脸色顿时苍白。
　　前来验巧的嬷嬷一看见她的水盅，紧锁了眉头，抬步而去。
　　她叹了口气，只能怨她自己太过妄想，痴人说梦。
　　将将收起水盅时，面前又多了一道阴影，来人喊住了嬷嬷。
　　“把她也选进去。”
　　“可是，将军……这是？”
　　“大漠胡杨，你没见过，自是不知，此乃吾军人敬重之物。”
　　她抬眼，面前这人她认得，那日陆桓班师回朝时，他就在他身侧，这么说来，他也回来了？
　　“多谢将军。”她敛衽深深一福。
　　“在下受不起！”他对她抱拳，“陆将军令在下先行赶来帮衬姑娘，不曾想，姑娘的巧竟是胡杨。”
　　她怔怔看着碗底狰狞的倒影，唇角不自觉扬起一个甜笑。

　　七夕兰夜，天河盈漾，繁星点缀在夜空，月辉暗淡，银河浩荡在天际，是个晴朗的夜晚。
　　“阿姊，如何了？”她放下托腮的手，忙从屋前台阶起身迎上去。
　　“前面都挺顺利的，说起来，阿妹你那只喜蛛真是厉害，打开盒子时，里面的丝网不止细密，竟还织成一只秃鹫，陆将军看了直呼喜欢呢！”
　　“那那个一个时辰的刺绣呢？”
　　问到这个，织娘生动的眉眼又垂了下来:“说到这个，我就思忖着，时间这么紧，复杂的我是绣不出完品，所以就选了一块土黄色的布，用浅褐色、白色、浅蓝色和红包的线绣了一幅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可这就引发了争议，虽说我是唯一一个完成的，但难胜精妙，陆将军让我先行回来，现下估计还在理论。”
　　“这不是很好吗？”她接过呈着蜘蛛的盒子，“只要陆将军有意，你还愁什么？”
　　“可这门不当户不对的……”
　　“他们既然这么放话了，必不能失信天下才是。”她将她引进屋，宽慰道，“况且，你要相信陆将军啊！来，先吃些巧果。”
　　织娘望着夜空中牵牛织女双星，想到今日开襟楼上句句冷嘲热讽，不由得垂下泪，但想到陆桓站在她身侧，挺如青松，心中又多了些许满足。
　　无论如何，这样，就很好了。
　　门外传来骏马嘶鸣，敞开的门外白衣公子翻身下马，端立在那里，清风徐徐，吹拂起他搭在肩上的发，眼中摇曳着漫天星光，经风霜沙土砥砺的面容不复当时青涩，落落大方，丰神俊朗。
　　“我答应你的，今夜定与你携手到瓜棚下听天河私语，还好，还来得及。”
　　她双手颤抖着，捂上嘴唇，初初平复的情绪又被挑起，双眼染上胭脂红，水光潋滟，不敢往前一步，怕惊碎了这一场梦。
　　“阿姊，快去啊！”女孩推着她一路向前，推到门口，从她身后探出头，对他笑吟吟的:“今夜就把阿姊借给你喽，姐夫。”
　　他笑着往前，执起她的手，这世间最灵巧的手。
　　“小蛛，走，去看看。”女孩从盒子中捏出它。
　　“不要叫老子小蛛……让老子睡会儿……困死了……”喜蛛嘟囔着。
　　女孩没多想，就将它放在发上，一路蹦蹦跳跳追过去。
　　喜蛛忙吓得抓紧了她的发:“慢点啊——”

　　“你……是怎么说服他们的？”
　　“我就说，当我陆桓的妻子，不可能在这皇城享受安逸，而是要随我到边疆受风沙侵蚀，甚至有时连吃穿都很困难，还要自己下厨，自己浣衣……”陆桓掰着手指一条条细数，眉眼是说不出的飞扬，“而且，最重要的，是能得我心，你绣出的大漠图，可不正是我处的环境么？于是，看着那地方这么荒凉，就没人敢要我啦。”
　　她心疼道:“真这么辛苦？”
　　“是啊，你还愿意陪我吃苦么？”
　　“我是过惯了苦日子的，怕什么？以后，有我跟着你，我们一起分担。”她极认真地回答。
　　他闻言大笑，抬手揉乱了她的发:“你真以为当将军夫人是吃苦受累的呀？我好歹还是有一座将军府，而且，那儿也是有城镇的，我告诉你哦，那里刚好是胡汉交易的地界，可繁华了。”
　　“你——”她羞赧着捶了他几下，“就知道笑话我！”
　　陆桓一把将她拥住:“讲真，我看到你绣的胡杨，我就知道，除了你，也没人敢要我了，你不负责，谁负责？”
　　他低眉，从怀中掏出一卷红线，缠绕在二人相扣的小指上。
　　女孩顶着瓜叶，手边挥舞着驱赶蚊子:“这天河私语没听到，倒是听了一些腻歪的情话，小蛛你说，阿姊怎么这么好调戏呢？”
　　喜蛛:“zzz……”
　　偶有凉风过，将夏夜燥热的空气拨动着，牵牛织女的窃窃私语，带着喜鹊婉转唱腔，弥散在七夕的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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