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白玉

　　佛家说众生平等，因而在吉祥寺里，我们难得有机会同黎皇同堂吃饭。寺庙里的小和尚来来回回，在水杉长木桌上摆满了斋饭素食。黎皇与德高望重的庙住坐在堂中的正座上，僧众和我们这些后宫里的女人们在两边排排坐下。待所有人就位完毕，一小和尚拎着铁锤走到外面，敲三下寺庙走廊上的大木鱼和葫芦型铁板，整个食堂里回荡着木鱼和铁板的叮铃咣当声。住持先端起了碗筷，我们照做。

　　厅堂内所坐的几乎都是有素质有修养的人，上百人济济一堂，鲜少有吃饭时啪叽嘴或是碗筷敲打的声音。我也不是第一次来这儿了，对这边的规矩很了解。也许是习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我对面的几个妃子似乎吃不下寺庙里的清汤寡水，满脸嫌弃的表情。

　　我倒是吃得很开心，素食多好，营养健康。如需添饭，不可大声喧哗到处叫唤，只需将筷子和空碗送到桌边，自会有斋堂僧尼过来给你添。

　　许久不见太子，他长高了，更加俊秀了，饭量也增加了不少，他很有教养的将空碗放在了边上。一位尼姑端着木桶走过去给他添饭，尽管穿着银灰色且肥大的素衣，她的气质丝毫不像日日吃斋念佛常达二十年的寻常尼姑。她的每一步走起来都那么的轻盈优雅美丽，光是看她侧脸盛饭的模样就已经很吸引人了。

　　果然被菲尽师太沉迷的不止我一个，和我同桌的后宫女人们一个个目光如炬，像是要把她看穿。

　　一妃子小声嘀咕：“要不是亲眼看到，我还真以为皇后在世呢。”

　　太子和父皇同坐一桌，太子添饭后，父皇也添了饭。之前他喜欢过的每一位妃子无论长相还是气质，再或者品行爱好，多多少少都与母后有相似的地方。而菲尽师太给他盛饭时，他无任何表情，也许是对出家人的尊重，他一本正经的双手合十表示感谢，一点多余感情的眼神都没有。太出乎我的意料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应该是立刻放下碗筷，将这位相貌和气质与我母后极为相似的女人带回寝宫。

　　然而不知是菲尽师太给黎皇盛饭紧张了，还是手滑了，竟将父皇的饭碗打翻。食堂里一时鸦雀无声。

　　菲尽师太慌张地将碗筷捡起，默默退缩在一边。住持厉声吓道：“菲尽，去佛祖面前抄经十日。”

　　至始至终，黎皇没有正眼看过菲尽师太，哪怕是偷偷瞄一眼。我似乎很能理解他，后宫佳丽三千，为何非要只取这一瓢来饮，况且她是出家人，哪怕再有非分之想，不能涉及的领域还是不要涉及的好，要把握好分寸，虽然皇帝就是分寸，但有分寸的皇帝更是个好皇帝。几个月没见黎皇，我成长了，他也成长了。

　　祭祀活动定于今日午时三刻，前几日也是难得的好天气，本以为活动可如期举行。今日午时天气尚好，可临近三刻，就在黎皇踏上祭坛的那一刻，原本晴空万里的湛蓝天空，顷刻间阴云密布。

　　天气变化地猝不及防，司天监傻了眼，眼巴巴地望着天，跪在地上祈求老天爷不要下雨。狂风大作，祭祀用摆放的果盘都被风吹散了，原本在祭坛下只是走形式，看戏的我们，这会儿也在风中凌乱。

　　众所周知，一年一度的皇家祭祀活动是至关重要的，一般在一个月前就由司天监算好良辰吉日。祭祀活动的一帆风顺，预示着国家在这一年里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其实在我看来，这活动不过是最高管理者用来抚顺民心，巩固自己统治的一种手段罢了。

　　祭祀活动出现了突发情况，还是老天爷为之，一时间，所有人都乱了阵脚。黎皇矗立在祭坛上，狂风中他发间的巾带肆意起舞。此时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他身上，因为在我们所有人当中，他是唯一一个有资格和老天爷对话的人。

　　狂风吹得沙粒尘土四处飞扬，黎皇的背影坚定而威严，只见他不急不慢地点燃三根香，对着天地拜了三拜，而后端起一杯酒庄严地敬了天地。一套流程如流水行云，自然顺畅，一气呵成。

　　就在他转身面对我们的一瞬，方才狂风大作，黑压压的天空，须臾间恢复了晴朗。众人诧异地仰望天空，而后一同跪拜，齐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场突发情况，全场唯独他一人临危不乱，镇定自若，一丝不苟地做完了自己该做的，成功抚顺了民心。

　　我不觉得这些年过来他变得有多好，但我必须得承认他不算个差皇帝，其他的不管，就心态和魄力来说，他当之无愧。不禁意间我想起以前出宫时，听得说书的奉承他的话：自古英雄第一人，临危不惧心地仁，肝脑涂地为百姓，魅力光辉永相承。

　　祭祀活动总算结束了，该收拾行礼准备离开了。回平湖苑的青苔路上，瞥见别院里那棵偌大的银杏树，脑海里浮现出菲尽师太的模样。想起那日和她拥抱的感觉，温暖而安心，就像四处漂泊的心终于找到安定的居所。我想也许这就是佛特许佛家人救赎人心的智慧吧。我觉得有必要跟菲尽师太道个别。

　　问了小尼，小尼说菲尽师太正在厅堂内做功课。我想，也许这会儿去可能打搅到她。可我不去打搅她，默默地离开，下次再见面不知猴年马月，我该跟她道个别的。

　　推开镂空的门，菲尽师太的经书和木鱼都在黑木圆桌上，砚台里的黑墨尚未干透，料想她应该去了什么地方没多久。那我等等便好。

　　庄严肃穆的厅堂内，檀香味儿萦绕鼻尖，我四处走走看看。通往内室的过道上有几幅笔墨丹青，我瞅着是哪位名家的作品能有幸被佛家子弟挂满内室，落款处的“代嘉元”告诉了我，竟是黎皇的笔墨。

　　黎皇未登机前，是齐国一名撰史员。除了攥写历史外，他也是个多才多艺的皇帝，绘得一手丹青，虽然算不上什么妙笔，老实说我也欣赏不来，但因为他是皇上，只要落款处加了他的名字和印章那就完全不一样了，价格和价值都升了万倍。想来这屋子的主人和寻常百姓一样，喜欢些俗气的东西。我还想着佛门中人应该会喜欢些清新淡雅的画作，看着眼前工笔一般色彩绚丽的牡丹，内心着实提不起一丝美感。

　　“许久未见，你还是老样子。”

　　菲尽师太的声音从内室发出来，她这是在同谁说话，和平日里平淡无奇的嗓音有些差距，仿佛此时她的声音才是最真实的，温柔甜美，如同春日柳梢头上的黄鹂鸟。出家人本一心向佛，无欲无求。然而此时菲尽师太的声音里充满了尘世的味道。

　　“前几天我看到她了，她看我的眼神，和曾经你看我时一样，我……”

　　“看她和看我一样的讨厌？呵呵，这么多年过来，你还是没有分得清你的真心，同样的，这二十年里每日打坐念经，仍旧泯灭不了你对他的爱意，柳芊芊，你够了！”

　　这声音……是黎皇！

　　柳芊芊，菲尽师太，母后？

　　我捂着嘴巴不让自己惊讶到出声，鼻子一酸，泪水猛然从眼底翻涌而出。

　　母后果然还活在世上，她就是菲尽师太，菲尽师太就是母后。

　　黎皇对她如此凶狠，将她囚禁于吉祥寺近二十载！甚至欺骗我们所有人她已故。我在心底暗暗发誓，有朝一日我一定要戳穿他的谎言，一定要和母后相认！

　　我躲在屏风后，从屏风的缝隙里偷偷张望着。

　　母后叹息道：“总是这番固执己见，为何你不能静下心来好好想想，真的是一点变化，一点长进都没有。”

　　黎皇不屑道：“让朕好好想想？二十多年过来了，朕看得还不够明白，想得还不够清楚么？柳芊芊，说到变化，没变的一直是你吧！有时候朕真想将你的心挖出来看看，看看它多么的坚如磐石，多么的冷血无情！”

　　黎皇勾着母后的下巴，恶狠狠地瞪着她，母后怯怯回绝他目光，将脑袋偏转一方，却被他硬生生扳了过来，他将母后压倒在床上。

《梨白玉》
欢乐的悲哀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