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朝朝

　　酒桌上一时无言，卿萦抬手给自己倒了碗酒，仰起脖子便往喉咙里灌。司南风颤声道：“老子就知道顾青梧他娘的不是个好东西......”
　　舒清亦默然看了她好一会儿，最终却也只淡淡出声询问道：“下月何时？”
　　“等过了玉米的忌辰再走。”
　　“他要你去，你便去了？”
　　卿萦看着他，眼前却是模糊一片：“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他微微顿住，卿萦笑得凄凄惨惨：“往后你若得了什么好的牌籍，可别忘记捎上一本给我。”
　　他展颜道：“一定。”
　　岁益兄适巧拎着个酒瓶晃进来：“诸位，家中老母派人来寻，在下便先走一步了。”
　　司南风起身道：“李大人，我送你。”

　　卿萦给自己倒了碗酒，咕咚咕咚灌下，恶狠狠道：“说什么等我及笄就放我出宫，老娘信了他的邪！”
　　舒清亦道：“你将毕玉玺交给他时，就该料到今日。”
　　脸颊上湿漉漉的，卿萦抹了把脸，有些失神：“将卿国交给他，是我最好的选择。”
　　桌上的烛光明明灭灭，他淡声道：“值得吗？”
　　她的眼神却一瞬间变得锐利：“从来都不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

　　子夜时分，司南风同舒清亦将卿萦背回了尚书府，自然，是司南风背着睡得极死的卿萦，舒清亦晃着个扇子在一旁走着，美其名曰帮衬。
　　一路月光皎洁，司南风唉声叹气：“顶着朋友的情分，却要操着老妈子的心，好蓝过哟。”
　　舒清亦摇着扇子笑得云淡风轻，司南风闷闷道：“阿萦她...当真要去佛山？”
　　舒清亦莞尔：“你不也听见了？”
　　司南风阴沉着脸：“顾青梧当真要为了那个什么容月公主，将阿萦赶出霁城？”
　　舒清亦沉吟道：“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晃着扇子慢悠悠分析给他听：“原本郑卿两国联姻，就是灵帝在位时同郑王定下的。当时只说卿国的承位者同郑国的皇子或公主成婚。原先默认的是阿萦同郑国太子郑映，后灵帝强插一手，逼着阿萦不得不嫁给他，此事就这么搁下了。如今卿国局势逐渐稳定，郑国重提此事，分明是想由此介入卿国朝堂。话说回来，陛下此时将阿萦送往佛山，倒也省得再卷入这些是非之中。”
　　司南风嗤笑一声：“这十几年来，她又几时从是非之中脱过身了？再说当年那灵帝小儿，不过是害怕自己千辛万苦窃来的皇位受到威胁，故而使出这么一计，想要一箭双雕，消除阿萦这个明面上威胁罢了，没成想，倒被顾青梧捡了个便宜。”
　　舒清亦摇着扇子，如玉面容之上依旧是一派平静：“衍帝登基，乃是众望所归。”
　　司南风不置可否。
　　二人又默默走了一段，舒清亦想起什么似的道：“下月初八...你记得让厨子多做些玉米糕。”
　　司南风微微愣住：“下月初八....”立即转过脸去，嗓子也哑了半分：“嗯。”

　　竖日午时，司南风端了银耳莲子羹来喊卿萦起床。卿萦晕头转向地起床洗漱，端着莲子羹缓了好半天，方才呆呆地转头问司南风：“你没有放百合吧？”
　　司南风一拍脑门：“哦对，差点忘了你不吃百合。”起身重新取了双银筷要给卿萦挑出来，回过头却见碗已经空了。
　　窗棂外阳光明媚，桌边的紫衣少女眼眸乌黑清亮，白皙手指微微扣住玉碗边缘殷殷切切地递给他：“还有没有？再来一碗。”
　　司南风心下漏了好大一拍，此刻窗外日光灼灼，衬得桌边的紫衣少女一双秀丽的眼宛若流珠美玉，这么看着...倒是十分惹人怜爱。
　　而那厢卿萦见他许久没有反应，便撩起袖子准备自力更生。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忙将碗接过去：“我来我来。”
　　卿萦没好气道：“还是我来吧，司大人日理万机，喝个粥都要走神。”
　　司南风撸起袖子作势就要打她：“卿萦你一天不和我拌嘴就皮痒痒是吧？”
　　卿萦瞪他：“归根结底还是你先来招惹我的！”
　　司南风炸毛：“你血口喷人！”
　　“咳咳。”
　　门口处响起一阵轻咳，二人扭头看去，只见门栏处靠着一个蓝衣公子，面冠如玉，乌发柔顺。一双目色极淡的眼看着司南风尤其相似，可又大不相同。卿、司二人见他进来，适时住了手，转回去却又各自气鼓鼓地坐着。
　　门口处的舒清亦收了折扇，淡淡道：“吃完了没有？宫里那位来接人了。”
　　卿萦手中的小玉碗咕咚一声滚落在桌上，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是说...”
　　舒清亦索性给她一记暴击：“陛下来接你了。”
　　卿萦重新端起小玉碗：“等我先吃口百合压压惊。”
　　“卿萦厚今儿个太阳挺大的厚四不啦？”司南风抬手在眉骨处搭了个小凉棚露出了蜜汁微笑。
　　舒清亦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的官话要好好学学了。”

　　司南风说得没错，今儿个太阳是很大，并且，还不是一般的大。
　　但即使如此，当卿萦吃完四碗银耳莲子羹，一眼看到院子里站得笔直的顾青梧时，后背还是不可避免地爬上了丝丝缕缕的寒意。
　　陛下今日，似乎有些杀气。
　　卿萦打开门，他亦有所感地转过身来。日头毒辣，卿萦眯起眼睛看他。其实算起来她已有大半年未见他。这大半年来，他竟是削瘦了许多。
　　那双墨色极重的眼看向她时，她甚至没由来地想起了昨夜她唱的那支小调。

　　“旧时花朝去，新客几时来。”
　　“旧人西辞去，魂归故里来。”
　　她迈出门去，迎着浓烈的日光对他微微一笑：“许久不见，陛下可好？”
　　庭院里种了一株高大的常青木，盛夏里枝桠繁密。可她方才问出那句话时适巧有微风拂过，一众常青叶在艳阳下沙沙作响。她适才那句话极轻，也不晓得他有没有听见。
　　台阶之下的素衣青年负手立着，面色苍白得可怕，只一双眼还尚存着些精气。他蹙着眉望了她许久，却只有冷冰冰的一句话：“时候不早了，回宫吧。”
　　卿萦抿了抿唇，没说话。他又兀自看了她好一会儿，一双眼幽若寒潭，连眉梢眼角都隐隐散发着寒气：“不要再让我说第二遍。”
　　卿萦简直气得气不打一处来，什么人啊这是！以为自己冷冰冰地说话就能降温吗？！信了你的邪！
　　而那厢他已转身朝门外走去，烈日炎炎，他一身单薄素衣被阳光反照得厉害，卿萦有心气一气他，思忖了片刻便道：“昨日容月公主方到，今日陛下怎还有空来探望我这个孤家寡人？”
　　那个笔直孤傲的背影晃了一晃，他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太后既然知晓容月公主昨日方到，又为何不留在宫中好好招待，以尽地主之谊？”
　　卿萦忆及昨日某人的张狂作态，登时气得发抖：“宫中上上下下几千人等，她容月公主何等尊贵，岂用得着我一个前朝公主服侍？”
　　他脚步一顿，身子又剧烈地晃了一晃，卿萦口不择言：“陛下既也说了，容月公主此番入我南卿，乃是奔着与我卿国友好结交之意。既是如此，那为何她昨日午时无传召无通报，便擅自闯入思彤殿内对着哀家耀武扬威？陛下宽容大度，须得知这世上也有许多人容不下她！”
　　那背影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继而他整个人便徒然向一旁倒下。门外远远地穿来一声吼叫，却让卿萦瞬间晃了神：“陛下——”
　　“快！快把陛下的药拿出来！”
　　红衣侍卫神色慌张，一马当先冲在前头，卿萦脑中一片空白，却莫名地认出了此人乃是顾青梧的贴身侍卫含樟。
　　红衣侍卫身后跟着许多人，皆是再熟悉不过的面孔。他们都慌慌张张地，仿佛发生了什么极其了不得的事情。卿萦原地站着，眼睛睁得极大，上下双唇紧紧咬着，明明是极担忧惶恐的模样，曳地长裙下的双腿却似灌了铅，向着他倒下的方向，一步也动不得。
　　屋下的长廊里正一前一后急步走来二人，正是司南风与舒清亦二人。
　　司南风几乎是飞奔到她面前，双手紧紧握住她的肩膀上上下下查看一番，见她安然无恙暂时松了口气，却又觉得不放心，又出声询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卿萦犹自还在混沌之中，茫茫然然转头看向身边之人，漆黑眼瞳像是裹了一层大雾，她反手紧紧地握住他的小臂，语气却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顾青梧...顾青梧他，他要被我气死了。”
　　司南风赶忙安慰她：“不会的，陛下不会有事的。你放心，我都没被你气死他怎么会被你气死呢？”
　　卿萦被他一句话激得回了神，一把推开他便往台阶下跑，司南风急得大叫：“卿萦你个二傻子你能不能看着点儿路？！”
　　随后而来的舒清亦走过他身侧，淡淡看了他一眼：“众人面前直呼太后名讳，回去将礼仪十八篇抄写一遍。”
　　司南风气结：“老子从小就是这么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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