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一方归字谣

　　从演兵场回来时，刚好在大门前遇到了刚从宫里回来的袁靖弘，霍雁翎便上去挽了他的胳膊，道：“还以为你要过了晚饭时间才能回来，竟然这样早。”
　　袁靖弘便携了妻子的手，走进门里，边道：“彭阜将军收尾收的很利索，东海的水寇已然都清了，是以没有耽搁太多时间。”
　　霍雁翎道：“没想到今年一个水寇竟然也闹了这么大动静，直折腾了小半年。”
　　袁靖弘道：“去年天收不利，沿海又泛了两次大潮，毁了太多生计了。要养家糊口.活下去，实在是不易，是以很多人走了歪路。”
　　霍雁翎心直口快，道：“要我说，朝廷赈灾也是不利索，否则这次水寇也未必会闹的这样严重。”
　　袁靖弘登时便立住了，他颇有些无奈地冲霍雁翎摇摇头，道：“这样的话也是能乱说的么？说了多少次也不听。”
　　霍雁翎却挺直了脊背，道：“怎么，难道就因为我是外邦嫁过来的，就不能说句实话了么？”
　　她这般耿直模样，袁靖弘却耐不住想要逗弄她，他遂道：“实话自然是要说的，但是要选对时间和地方才可以。”
　　“时间和地方？什么时间，什么地方？”
　　袁靖弘伸手将她扯进怀里来，压低嗓音，吐气在她耳畔，道：“自然是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间和地方。”
　　他的口气暧昧极了，纵然已成亲多年，霍雁翎恁是一下便红了脸，伸手推开了他，她佯怒道：“都是当爹的人了，还这么没正经！”
　　正说着，前面回廊上便传来一个童稚的嗓音，叫着：“爹爹羞羞脸！爹爹羞羞脸！”
　　弘翎两人看去，却是他们刚满五岁的儿子，衷儿。
　　看着儿子站在廊上对他们俩做鬼脸，袁靖弘忽然就笑出声来，霍雁翎伸手轻捶了他一下，方才快步走过去，抱住儿子，道：“衷儿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奶娘呢？”
　　正说着，一个中年妇人匆匆忙忙跑过来，嘴里边道：“小少爷，你慢点别摔了，奴婢都跟不上了——”说着看见了刚刚进府来的袁靖弘夫妇，忙又停下行礼，道：“少爷和少夫人回来了！——怪不得，奴婢正带着小少爷在后院儿玩儿，小少爷忽然说听见了少夫人的马蹄声，便一定要来门口接少夫人进来！”
　　霍雁翎闻言，笑着拿自己的额头去抵儿子的额头，道：“衷儿真乖！”
　　衷儿便咯咯笑着，扭进霍雁翎怀里。
　　袁靖弘立在一旁，故做吃味状，道：“衷儿只听得见你娘的马蹄声，那爹爹的呢？怎么只来接你娘，不说来接爹爹呢？”
　　衷儿立在那里，看看袁靖弘，仿若小大人一般，不慌不忙地道：“爹爹今天进宫去了，没有骑马，所以没有马蹄声。”
　　一句话说的几人都笑了。
　　袁靖弘便上来一把抱起了儿子，笑道：“好你个小子，人小鬼大，”而后又道：“衷儿真的听见你娘的马蹄声了？”
　　衷儿点头。
　　袁靖弘便又笑道：“果然是我袁靖弘的儿子，有这样好的听辨力，将来定然也是沙场上的一员猛将！”而后又对儿子道：“衷儿，后天爹爹带你去山里，教你骑马射箭怎么样？”
　　霍雁翎闻言，便有些失笑，道：“儿子才五岁，怎么学骑马射箭？”
　　袁靖弘便道：“那可不一定，怎么学不了了？”而后又向着儿子，道：“衷儿，你要跟爹学吗？”
　　衷儿便攥紧了白嫩的小拳头，郑重地点了点肉嘟嘟的下巴，道：“衷儿要学！衷儿要和爹一样做大英雄！”
　　袁靖弘哈哈一笑，道：“好，我儿子有志气！”
　　说着，把衷儿举过头顶，放在自己肩头，道：“衷儿小英雄，跟爹爹还有娘一起去跟爷爷奶奶问个安，然后我们去吃晚饭，好不好？”
　　衷儿被举高高，开心得咯咯直笑，一面道：“耶，吃晚饭！”
　　袁靖弘载着儿子往回廊那头走去，霍雁翎笑着让奶娘也去休息用饭，而后跟上他们爷俩个，一手牵住了衷儿的手，问道：“衷儿晚饭想吃什么？”
　　“想吃神仙鸭子！还有粉蒸鸡！还有……”
　　霍雁翎笑道：“小鬼头，哪里能吃那么多了？你的小肚子只有那么一点点。”
　　衷儿抗议道：“衷儿肚子很大！可以吃！”
　　霍雁翎晃着他白嫩的小手，道：“晚餐要多吃清淡的少吃肉，鸭子和鸡只能选一样。”
　　衷儿立刻向袁靖弘求助，撒娇道：“爹……”
　　袁靖弘又说了什么，一家三口便又都大笑起来。
　　夕阳西斜，将三人的影子同笑声都拖在了地上，安宁又温暖。

　　是夜。
　　袁靖弘与儿子都已经睡下了，霍雁翎躺在床上半晌，而后复又坐了起来。
　　看看依稀从窗外透进来的皎好月色，她便下床披上衣服，轻轻开门走了出去。
　　穿过一个月洞门，便来到了她与袁靖弘居住的院落的一个小花园中。
　　霍雁翎披着掐花对襟外裳，坐在了一株黄花美人蕉旁的长石凳上。
　　正值初秋，月色皎皎，夜风清爽。
　　霍雁翎坐在那里，仰头望着朗天秋月。
　　半晌，她忽然出了声，道：“你什么时候才准备出来？”
　　四周静默片刻，而后，身后便起了一阵衣衫摩擦之声，另一个人便落座在了她身旁的另一张石凳上。
　　霍雁翎并未看他，只是又道：“还好，我叫你，你便出来了——我还担心，你还是会像以前一样，即便被我发现了真实心意，也无论如何都不肯承认。”
　　那人望着她，哑声道：“我说过的，再不会瞒你、骗你。”
　　半晌，她轻声笑了，道：“骗子。”
　　“明明答应了不会再瞒我、骗我，却还是将我骗到了这幻境里面。”
　　半晌，沈昀方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霍雁翎道：“进来这里半年之后。”
　　眼眶似有些可疑地泛红，沈昀轻声道：“好快。”
　　顿了顿，他又问道：“那为什么，没有出去？”
　　望着月色下的袁府庭院，霍雁翎却有些答非所问，她道：“这里的一切，都太完满了，完满的让我觉得不真实，让我觉得心慌不安，”她忽而又笑了，道：“我曾经笑话过西洲，说她在太多事上太过瞻前顾后多愁善感，可谁知有一天我竟会变的和她一样了——面对这样完满美好的一切，我还有什么好不安的呢？”
　　沈昀只是看着她的侧颜，没有说话。
　　霍雁翎便又道：“记得吗，我曾经说，我很好奇，当我们之间抛开了所有牵绊，只剩下你我的时候，我们两人又会如何。你我之间，从一开始就隔了父辈留下的仇怨，一路走的太过痛苦磕绊了，所以我只想要找到一条捷径来。可是，来到这幻境当中后，我觉得不是这样的——”
　　她终于转头去看了沈昀，对上了他的视线，道：“都不重要的，过程如何都不重要，只要路的尽头是你，只要最后还是能牵着你的手，无论怎么样的过程都没关系。”
　　夜风习习，拂动两人的衣衫。
　　沈昀的手在袖中紧紧攥成了拳头。
　　霍雁翎接着道：“所以，现在也是一样，这个幻境，不过是另一种 ‘过程’罢了，”复又转开头去，她道：“为什么你会将我送进这个幻境里来，我大约可以猜到原因——”
　　她又转头去看着他，道：“所以这一次，不论是怎样的过程，路的尽头都不会再有你了，是吗？”
　　月色太过清皎，即便是明灿的美人蕉花朵，也被映出了几分苍白。
　　沈昀坐在那里，望着她，只是望着她，咬紧了发颤的牙关，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
　　心痛如绞。
　　半晌，他也只能嘶哑着嗓音，轻声唤了她的名字，道：“雁翎……”
　　半晌，霍雁翎方道：“还好，袁靖弘，还好这一次你有来跟我道别——我想过很多次，该不该从这幻境中出去，可是每次都害怕，若我真的出去了，你要来同我告别时却找不到我了，该怎么办？”
　　泪水滴下了沈昀的眼角，他道：“是我对不起你，雁翎，一直都是我，对不起你。”
　　可是，纵然心知这般愧对于你，我竟还是舍不得你。
　　霍雁翎摇了摇头，道：“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你自有你的宿命，而我却总是会爱上这样的你，所以袁靖弘，这也是我的宿命。”
　　沈昀心中，一千分愧意之下，更有一万分的不放心，然而，张张口，却又觉得似已没有资格言说。
　　霍雁翎太过了解他，顿了顿，便道：“我会好好的。”
　　沈昀一愣，抬头去看她。
　　霍雁翎便道：“从前便是如此，袁靖弘，即便失去了你，我也还是可以好好活下去。这次，也是一样，还有其他太多事情，值得我努力活下去。”
　　沈昀看着她，半晌，眼眶中滴下泪来，唇角却弯起了一点笑意。
　　是啊，她是霍雁翎，叱咤一方的云纵巾帼女将霍雁翎。
　　她总是倾其所有来爱他，但是，却不会只为他一人而活。
　　站起身来，沈昀坐在了她的身旁，伸手将她揽进了怀里。
　　霍雁翎将脸埋在他的脖颈处，感受着他的温度和脉跳，纵然尽是这幻境中的幻象，却也觉得心安。
　　闭上眼睛，她的眼泪滴了下来。
　　袁府外的街上，更夫敲过了五更。
　　夜，已太深。
　　而后，天就会亮了。

　　南荒。堂庭山。
　　铃铛拎着一篮新鲜水果走进来时，看见长右正端正地坐在床边。
　　见她进来，他便转头来看她，神色清明的让她有些不可置信。
　　如故留下的辟邪结界仍旧罩在那里，铃铛立在结界边上，有些愣愣地看着他。
　　长右便开口道：“看什么，傻铃铛？是不认得我了吗？”
　　听见他的声音，眼泪霎时便从眼眶里掉下来，丢掉了手里的果篮，她飞身穿过结界，扑过去，抱紧了他。
　　她哭的太凶了，眼泪鼻涕沾了长右一身。
　　他却也没有推开她，相反的，他张开手，紧紧抱住了她。

　　半晌，铃铛止了哭泣，两人便坐在床榻前的垫脚凳子上，背靠着床榻讲话。
　　铃铛攥着他的衣袖，道：“你没事了吗，长右？你真的没事了吗？”
　　长右道：“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睁开眼，忽然觉得灵台清明极了。本来一直在脑袋里飘来荡去对我颐指气使的各种声音，也都一下消失了。”
　　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握紧再张开。
　　这种感觉，仿佛他找回了对自己完全的掌控。
　　铃铛便道：“阿盼的阿姐走之前曾说，除非能破除魃族人的心魔，不然你的伤也不能好起来——难道，那个心魔已经被破除了吗？”
　　长右神色一下便有些凝重起来，他道：“所以如故是去找那个心魔了吗？”
　　铃铛便点点头，道：“你不记得了吗？前几天你忽然发狂起来，阿盼的阿姐拿辟邪结界罩住了你，你就说那魇力的来源就在巫山——之后，阿盼的阿姐就匆匆走了。”
　　看看长右神色清明的模样，铃铛不由得开心道：“看你这样好起来，阿盼的阿姐肯定是成功了！”
　　魃族的心魔被破除了，阿盼和她的族人是不是也会好过一些？
　　这样一想，铃铛便更觉喜悦，只是，思及如故如今的安危下落，心底的不安却又盖过了喜悦。
　　长右道：“如故到现在还没回来？”
　　铃铛摇摇头，看出他眼底隐忧，她便又道：“魇术是阿盼的阿姐的看家本领，她连你被怨邪之气伤了的灵魂都能修补回来，说明她的心一定明亮极了，心魔肯定也拿她没办法的。”
　　长右却道：”这却正是我担心的事。她近来灵力耗损太过厉害了，这次为我疗伤又动用了御魂术——而心魔，绝非是那么容易便对付的了的。”
　　沉默一瞬，铃铛垂了目，轻声道：“都是我不好。”
　　长右转头去看她，听她道：“若非我害你受伤，你不用受这么多折磨，阿盼的阿姐也不会这样……”
　　她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双手揪住了自己的衣裙，紧紧绞在了一起。
　　长右忽而坐直了些身子，面向泽盼，道：“傻铃铛，不是你害我受伤，而是我要保护你。”
　　没有说话，亦没有抬起头，铃铛只是紧紧揪着手里的衣裙，坐在那里。
　　长右便又道：“怎么不说话了？”
　　半晌，铃铛方轻声道：“可是，我不想再一直让你保护我了。”
　　长右却是一愣，道：“什么？”
　　铃铛道：“不知道为什么，我之前从没有这样想过，可是现在渐渐发现了，我也有了想要靠自己的力量去保护的东西。”
　　抬起头来，看着房间一角高脚花架上的桔梗花，铃铛继续道：“那时候在逐光岛上，我看着阿盼，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竟有点认不出她。她仿佛是长高了些，可是，样子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但是，我就是觉得她好像跟我之前认识的阿盼不一样了。”
　　“当时，她的爹爹刚刚不在了，而后还突然变成了那样奇怪可怕的怨邪东西，岛上大混战，你受了伤，阿盼的阿姐似乎身体不舒服，所有一切都混乱到了极点让人害怕，可是阿盼竟能那样镇静——她的魇术那样稳，一下便控制住了你身上流窜的怨邪之气。”
　　转头看看长右，铃铛的唇边似乎凝出了些许笑意，道：“你不知道，阿盼是有多胆小，她怕黑，怕虫，还怕自己一个人——可是，她又真的很奇怪：怕黑，却还修习魇术；怕虫，却还把那么难的铃蛊学的那样好；怕自己一个人，却还是愿意离开族人，孤身来到四海八荒。”
　　“我想不通，时时觉得她很奇怪。直到这几天里，我好像忽然明白了——阿盼的奇怪，是因为她有着想要保护的东西，所以她一直努力又努力地打败胆小的自己，变成另一个勇敢强大的阿盼。”
　　复又转过头去看高脚架上的桔梗花，铃铛道：“我知道，现在在她的身上、在她的族人身上都正发生着太多太多的事，我也不知道阿盼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到底是好的还是不好的——可是，我觉得阿盼的样子，虽然一下多了几分陌生，但是却很可爱、很漂亮——为了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而去努力战胜自己的样子，即便会犯错，即便会失败，即便到最后都不会被别人认同，我也觉得很可爱、很漂亮。”
　　铃铛今日的言谈举止同往日截然不同，仿佛就在他被心魔折磨下丧失神志的这数天当中，她的稚气与懵懂，也一并被消磨掉了。
　　长右看着她，半晌，说出的也只是没有意义的两个字，他轻声道：“是吗？”
　　铃铛便又转头过来看他，这次，她展开了笑颜，道：“长右，我也想要变的像阿盼一样漂亮——不想要再当一个总被人保护的小孩子，而是一只也为了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而去勇敢努力的灵猫。”
　　长右闻言，一下有些失笑，然而，再抬起头来时，眼眶却已潮湿泛红了。
　　伸出手去，他轻轻抚摸着铃铛的头发，嗓音有些喑哑，道：“铃铛，长大了呢。”
　　而后，他听到铃铛道：“我想回家了，长右。”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