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一方归字谣

　　是夜。
　　重尧来到息风堂外，按例被卫兵拦了下来。
　　不一会儿，一个执事模样打扮的少女走了出来，行礼道：“属下燕杉，见过神尊。”
　　重尧道：“你们少主，可在？”
　　那少女顿了顿，道：“少主并不在。不知神尊有何要事？”
　　重尧越过燕杉，环视一眼灯火通明的息风堂院落，没有言语。
　　燕杉见状，便继续道：“既如此，少主却有一言留给神尊。”
　　重尧看看她，听她道：“少主道，如今正是敏感时期，神尊身份特殊，怕是不便再留在岛上了。”
　　夜风仍是徐徐。
　　半晌，重尧终于道：“她，可还好么？今天，可有吃东西？”
　　燕杉似是一愣，没有说话。
　　顿了顿，重尧方才又道：“她从昨日开始便没有进食了。”
　　他的话语，仿佛未尽。
　　燕杉看着他，似乎还在等着他把话说完。
　　然而，重尧再开口时，却已经是别的言语。
　　他道：“请转告你们少主，我会留到加冕礼那日。加冕礼结束后，我便会离开。”
　　而后，再无多余的话，转过身去，慢慢便走了。

　　走出息风堂，不过行了一盏茶的功夫，便看见一个三岔路口。
　　面前两条路，一条通向重尧居所方向，一条通向岛西面的千水冢。
　　此刻，听见他的脚步声，岔路口旁一个茅草搭起的亭子里，有个身影走了出来。
　　重尧停下了步子，那人便慢慢走到了他面前。
　　却是沈昀。
　　只见他上前来抬手行了个礼，道：“神尊既然不在住的地方，我还在想，到底能从哪个方向把你等过来。”
　　他的话语听起来平平，却含了似笑非笑的慧黠。
　　重尧神色却无改变，只负手在了身后，道：“你在等我？”

　　两人安坐于亭上。
　　重尧仍是开门见山，道：“何事？”
　　沈昀便也直言直语，道：“如故她，怎么了？为何今天你会和荣桓起了冲突？”
　　重尧道：“为何要关心如故？跟你有何关系？”
　　沈昀道：“同样是四千年的时间，若我仍旧记忆犹新的话，神尊不该已经忘了我。”
　　夜色渐深，夜风渐凉。
　　重尧看着他，道：“你果然便是他。江庭国宁朔大将军，袁靖弘。”
　　沈昀道：“我却没想到，我竟有幸跟四象守护者之一的白虎尊者切磋过拳脚，”顿了顿，眸色有些沉，又道：“是你带她去到四海八荒的，是么？是你，把她变成如故的，是么？”
　　“她本便是如故。”
　　沈昀的面上看不出表情，但眸色却仍深湛如海。
　　他道：“她是薄西洲，从一开始，就是。现在，也是。”
　　他看着重尧，道：“所以，是因为楚广晔吗？江庭对高前的最后一役里，楚广晔御驾亲征却受了重伤，本已是回天无力，但你出现之后，西洲便跟着消失了整整一日，之后，皇帝的伤便好了——而那般的伤势，绝非人力可以救回的，”而后想起什么，又道：“不，也许要在更早的时候，在她突然间得了那一对红白双环的强大法器的时候。那个时候，你就已经存在了。”
　　沈昀忽然站起身来，道：“三年。你在江庭呆了三年，直到她最终离世。这三年里你都做了什么，才让她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重尧也站了起来，道：“你一直都是她的朋友，而她也没有错信了人。所以我也有义务让你知晓，在你所谓那三年之前，我已经找寻了她七百年，而在江庭的三年当中，除了守在暗处帮助她、保护她以外，我没有对她做过任何事。虽然最终她因种种原因，成为如故重回四海八荒，但她心中的不甘和不愿，我所感受到的，绝不会比你少。”
　　重尧看着沈昀，道：“你说她是薄西洲，没错，因为我知道，如果真的可以有选择，她宁可便作为薄西洲，死在四千年前的江庭。而如果当时的我可以让她做这个选择，我必定不遗余力。”
　　白衣神尊眼中似有一瞬的苍白心伤。
　　然而，转瞬即逝。
　　仍是冷静与自持。
　　沈昀只觉眼眶有些潮湿，他倏然转了身去，面对亭外沉沉夜色中的点点灯火。
　　半晌，他道：“她是薄西洲。从来都没有人能逼迫她做任何事的薄西洲。我竟都忘了。”

　　沈昀转过身来，道：“那么，今天跟荣桓的冲突，是为了什么？荣桓手上那个发着光的咒，是什么？”
　　重尧慢慢坐下来，神色中竟有难见的疲惫。
　　他道：“念冥偈。荣桓跟如故结了念冥偈。”
　　沈昀一时似有些疑惑，而后记忆深处的东西慢慢上浮，他又忽然一愣，道：“念冥偈？是以念名神树神力所结的诺言偈？”
　　重尧道：“不错。如故手上已经出现了念名神叶的刻印，荣桓必定已经履约了，该是如故实现诺言的时候了。”
　　沈昀的脊背渐渐僵直起来，他道：“什么，诺言？”
　　重尧转头看他，道：“摧毁伏羲之心。”
　　心，蓦然一沉。
　　但又仿佛因为做过了心理准备，沈昀却又觉得，这似乎也不该是最坏的答案。
　　他道：“念冥偈效力一旦发作便有期限——还有多少时间？”
　　重尧看看他，面上只是疲惫，道：“念名神叶的印记已经开始模糊，应该还有两月时间。”
　　两月？
　　白日的记忆还清晰在眼前，沈昀看着重尧，忽然道：“既如此，你为何还要在息风堂抛出那样的条件？”
　　“你明知道她只有两月时间了，却还是在为天庭交涉，要为他们保下伏羲之心？”
　　一阵急促的夜风袭来，岛上的花楹树簌簌作响。
　　沉默片刻，重尧道：“是。”
　　沈昀看着重尧，惊愕之余，胸腔中忽然便起了一股滑稽之感，他竟扶着亭柱大笑起来。
　　重尧复又缓缓站起身来。
　　沈昀慢慢止了笑意，道：“荣桓所说，果然不错。这真是个笑话，天大的笑话，”而后，眸中怒火忽闪，他出手快如闪电，噌地便上去揪住了重尧的衣襟，将他逼到了亭栏边，沉声道：“你问荣桓准备牺牲什么？所以重尧，你现在是要牺牲如故吗？！”
　　夜风穿亭而过，两人的衣袍都被冰凉的夜风灌起来。
　　重尧只觉疲惫极了，他伸手攥住沈昀的手腕，硬生生将他的手拽开来。
　　而后，他道：“她不会有事的。”
　　我不会，让她有事的。
　　而后，再无多余的话，抬脚下了亭子便走了。

　　荣桓来到千水冢时，巨大的花楹树下，纯净的驱邪结界灵光流转。
　　结界不远处，如故抱膝坐在一小撮火堆旁，望着结界中昏睡着的长右与铃铛，不知在想什么。
　　荣桓走过去，坐在了她身侧。
　　仿佛没有察觉一般，如故没有转身，也没有看他，只兀自坐着。
　　荣桓竟也没有说话，两人便这样守在火堆前静静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炭火渐小，如故便拿起手边一根木棍去戳那搭在一起的木炭，好让火焰重新旺起来。
　　荣桓转头看着她的侧脸，终于道：“你在想什么？”
　　如故将手里的木棍放回原处，道：“不知道。”
　　他的目光仍停留在她脸上，如故便望着跳动的火焰，道：“觉得有太多的事应该仔细地想，但是到底该从哪一件开始却又不知道。”
　　荣桓便道：“那就什么都不用想。都交给我来解决。”
　　他的话语里，总是有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信。
　　有时让她觉得可气，但此刻却有些诡异的可爱。
　　如故转头看他，忽然一愣，要说的话也变了方向，她道：“你的脸——怎么回事？”
　　荣桓便偏过了头去，有些生硬，道：“没事。”
　　如故眯着眼睛打量了他片刻，却也没有再问什么，只是转向了他，盘腿坐好，再从衣袖里摸出了随身携带的白七草药瓶和一方素帕。
　　她向荣桓道：“转过来。”
　　荣桓瞥眼看看她，虽然犹豫了一瞬，之后却意外地听话，慢慢转过了身来。
　　帕子上粘了药粉，如故轻轻为他敷在青肿的伤口上。
　　四周一片静谧。
　　如故衣袖里，仍是熟悉的茶花香。
　　而他只消一垂目，便看得到她手腕上念名神叶的印记。
　　心底蓦然一慌。
　　荣桓便伸出手去，双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轻轻抵在了自己额前。
　　茶花的香气一瞬间盈满鼻息，喧嚣着的不安仿佛也渐渐被平息。
　　不会有事的。
　　他想。
　　来得及的。一定来得及的。

　　如故怔了一下，不知为何，却也只是看着荣桓，并没有夺回手。
　　夜风习习，头顶的花楹树的花苞便在风中摇曳，散着微光，仿若天上繁星。
　　荣桓忽然道：“曾经被你消去记忆的那个人，他的三魂，你曾见过的，是吗？”
　　如故闻言，当真有些愣住。
　　想起她曾在他神识中同少年荣桓说过的话，如故惊觉他竟有着记忆。
　　如故看着他，半晌，道：“是。”
　　荣桓的额头仍抵在她手腕上，看不见他的表情。
　　他道：“那么我的三魂呢，在你用归心咒去看的时候，又是什么模样？”
　　曾以为，在这样一个瞬间，她想要做的一定是起身逃走。
　　然而，却并非如此。
　　此刻她所拥有的镇静，远超乎了她的想象。
　　如故道：“我说过的，你的天魂消失了，而人魂和地魂都已碎裂了。”
　　荣桓手上的扳指，折射了火焰的暖色，映入她的眼底。
　　如故转头，偏开了视线。
　　她的回答，似乎让他得以确认了什么，却也让心的某处更加不安起来。
　　静默半晌，荣桓终于抬起头来，道：“所以，能跟我讲吗？那个你消去记忆的人，你和他的故事。”
　　如故在夜色深沉中叹了口气，轻轻将手挣脱出来，她道：“你想知道什么？”
　　想知道什么？
　　荣桓看着如故，火光映在他的眼眸，跳跃不停，一如他的心。
　　无数零碎片段相接，他仿佛已经知道了一切，却又仿佛什么都看不清楚。
　　半晌，荣桓道：“你怨他吗？他辜负了你，爱上了别人。”
　　这一天，已太长了。
　　如故疲惫地闭了闭眼，道：“他既没有了记忆，便是作为另一个人重新来过活。过去的事，就都已跟他没关系了。”顿了顿，又道：“而且，是我先放弃的。”
　　“什么意思？”
　　如故转头看看荣桓。
　　也许只是她从不曾这样想过，也从未敢这样想过。
　　面前这人，仿佛与玄祁处处相似，却又处处不同。
　　而此刻面对着他，若终能够讲出多年来徘徊在心头的话，是否也算是为她减少了一件憾事？
　　炭火噼啪燃烧。
　　如故道：“在他爱上苏谙毓之前，甚至在他还没有成为宋易之前，我就已经放弃他了。”
　　荣桓皱了眉，一时竟没能说出话来。
　　如故看看他，或因思及往事，唇边竟然弯起了一点笑意。
　　她道：“我小时候，身负神喻天赋降生，加上有些古灵精怪讨人喜欢的小聪明，从小到大不知道被多少人捧在手心里。但是玄祁，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戳伤了我的自尊心——他看不到我引以为傲的各种光环，甚至也根本都不在乎我，他看着我的时候，好像就跟看着一棵树、一株草一样没有区别。”
　　一只手轻轻揪住了胸口的衣襟，初遇之时，少年空无一物的眸色仿佛仍然闭眼可见。
　　如故接着道：“年幼的我第一次受到这样的打击，完全无法忍受，出于不甘和好胜心，就完全死皮赖脸地缠着他，默默发誓，非要让他觉得我与众不同找回面子才可以。但是，事情好像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因为当我终于成功地挤进他的生活、成为那里面的一部分之后，看着他只会对我才露出的不设防的笑容时，我发现我早已想不起来是为什么要来接近他的了。”
　　“他从小便经历了很多苦痛，受了很多委屈，所以我就默默发誓，一定要保护他，不能再让他受别人欺负。所以从那往后，就更加努力一门心思地对他好，千方百计让他开心，觉得世上再没有比他更重要的人了。”
　　“但是偶尔也会有感觉，觉得他的感受似乎和我的并不一样，可是从没有真的停下来想一想。直到朝局开始动荡，中枢右丞得势，我爹的重华阁被频频削权，皇帝有意将右丞三女儿指婚于玄祁，而他是那般推舟顺势的时候，我才仿佛从梦中清醒过来。”
　　“仿佛走了那样一段长长的路，回过头时，却只看得到自己一个人的脚印。我忽然才发现，那么多年来为了要留在他身边而那样努力，只是因为那个人是只要我放弃追逐、放弃努力时，就再也抓不住的人。”
　　如故看着荣桓，道：“所以，开始的人是我，放弃的人也是我。而从他变成宋易开始，是他的新生，也是我的新生。我拿他的命与高前做了交易是真，但希望他自此之后平安快乐也是真。所以，我真的很开心，他终于能过的开心，也终究找到了自己的归属。”

　　风声渐止，四周静寂，只听见火堆中炭火燃烧的噼啪声。
　　不知过了多久，荣桓方才哑着嗓音，道：“所以，也不再爱他了吗？”
　　如故闻言，似乎一愣，看向荣桓时，他的眼眸在温黄的火光下仿佛不停的忽闪。
　　还未来得及回答，便听不远处结界里一声喑哑的低吟。
　　正是长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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