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清霜

　　大齐盛安二十年六月七日。
　　大齐帝都盛京，第一酒楼月满楼。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天子脚下的土地是更为金贵的，可谓寸土寸金，俗话说得好：“盛京买套房，家产都没啦，没钱是不是，不买没烦恼”，这句话不仅通俗易懂，而且很好地反应了盛京繁华昌盛的景象以及房价的居高不下甚至水涨船高之势，而在盛京最为繁华的地段，伫立着一座才建立不到一年，就因为服务周到，菜品新颖而名满天下的酒楼，月满楼。其幕后黑手必定是十分值得瞻仰，敬佩，了解的。月满楼的楼主，十分神秘，从未在公开场合露面，导致外界对他是猜测纷纷，到底是男是女，还是雌雄莫辩？久而久之，江湖人称，她为-----
　　“霹雳女还是男娇娃！”
　　林清霜一口茶水尽数喷在了李四的脸上，咳嗽不止。
　　李四正在唾沫横飞地吹嘘着，猝不及防地被林清霜喷了一口，面上凝结着最后的惊恐。
　　偌大的厢房内，回荡着林清霜豪迈而健壮的咳嗽声。
　　李四一脸苦瓜相：“老板娘，我夸你夸得不好吗你至于这么大反应？”
　　林清霜缓过来后，才缓缓地回眸，阴森而诡异露出了八颗大白牙，看的李四瑟瑟发抖，接着她开始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到林清霜笑得这么开心，李四诌媚地凑过来：“老板娘，好笑吗？”
　　“好笑，好笑。”林清霜捂着脸笑。
　　“那老板娘要不要考虑给我加月奉啊？”
　　“好说，好说。”她继续捂着脸笑。
　　李四站在一旁等着她发赏，可是她笑着笑着就不动了，只是捂着脸。李四有些奇怪，面上的开心逐渐变为疑惑：“老板娘？”
　　“干啥。”
　　“你脸痛？”
　　“没。”
　　“那你咋了？”说着李四就去掰林清霜的手，结果轻轻松松地掰开，却发现平日里没心没肺的老板娘满面泪痕。
　　李四吓得心脏都要停了，一个抖擞就跪下掌嘴：“老板娘我错了！你掌我嘴巴！你看看我这嘴！”
　　他一时忘记了，老板娘最不能戳的痛处和软肋，说得好听一点，便是那男女莫辨的身子。说得难听一点，便是可一览平川的脖子以下腰部以上部位。这种平坦，毫不夸张地说，当真是一点起伏也没有，所以新来的不懂事的仆人总是会天真傻白甜地问一句：“老板娘，你是雄的还是雌的啊？”通常这种时候，李四都会飞出一脚，狠狠训斥道：“你都叫老板娘了还问是雄是雌啊？你以为你花木兰啊？”结果没想到，他今日也犯了这个大忌。
　　林清霜赶紧阻止了李四疯狂的自残行为：“我没事，我没事。”
　　“您还说没事，成复读机了都。”李四道。
　　林清霜噗嗤一声又笑了出来。抹了抹眼泪，便有一位仆女上来通传报。
　　“老板娘，夫人来了，正在楼下等候您。”
　　李四插嘴道:”夫人是谁？“
　　“我娘。”她道，”把夫人带上来罢。“
　　“是。”
　　李四内心讶异，却不敢询问老板娘。
　　他一直是林清霜的忠实心腹，之前他一直是被贩卖的奴隶，被彼时路过的，刚刚离开顾一木的林清霜看见了，便买了下来。他见证了月满楼从初建至如今辉煌的短短一年，也见证了林清霜是如何一步步将月满楼做成如今的规模的。可是他并不知道她的一切过往，林清霜也未曾同他提过，这个老板娘，仿佛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也没有关于过去的任何回忆。惟一让他感觉老板娘还有一段不能提及的过往，便是她的平胸。
　　林清霜发觉了李四的异样，笑道：“以后别把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我是人，有娘。”
　　见娘并不是一个禁忌词，李四缓了口气，问道：“知道了。那为啥之前都没有看到夫人啊？”
　　”之前······我离开她。“林清霜显然不想多提，一句带过，“现在她生病了，我带她来京城诊治。”
　　“怪不得上个月你离开盛京！”李四恍然大悟。
　　雕花木门被侍女推开。一个年约四十的妇人出现在门口。她衣着朴素，眉目慈祥，具有一种与生俱来和后天养成的高贵气质。眼眉之间依稀能看出当年的风华，只是满头银发，却使她看起来瞬间苍老十余岁。
　　她走进来，跪坐在铺着天藩羊毛地毯的地面上。清霜赶紧从凳子上起立也随母亲跪坐。李四也照样跪坐。
　　妇人眼含热泪，嗫嚅一阵道：“清霜······娘，怕是不行了。”
　　林清霜移动过去，抱着母亲，让她伏在自己的肩头，轻轻抚摸她的头，声音也带着一丝微不可觉地颤抖：“不会的，不会的，娘你这么好。怎么可能治不好呢？”
　　“大夫说，我的脉象飘忽不定，无法诊治，好似邪毒入体。再者，打从你从娘胎出来时，娘的身体就一直时好时坏。看了如此多大夫，都如此说。”妇人强忍着眼泪，含笑望着清霜，“我的清霜长大了，能独当一面，娘很欣慰。这样娘去的，也安心。”
　　林清霜心中复杂。望着慈爱的母亲，她觉得胸口闷闷的。穿越来这个大陆，这个世界前，她是孤儿。穿越来这个世界，灵魂附着到了大病一场的国子监祭酒的幺女身上，自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后，便是她和母亲赵柔一直相依为命，即使在后来舅舅强行把她许配给那个老地主，母亲也极力阻止，甚至偷偷帮助她逃婚。即使她并不是自己灵魂的母亲，可那段困难的岁月，却是母女二人携手走过。她在心里，早已将她看成自己的母亲。
　　妇人突然咳嗽起来，旁边的李四赶紧掏出一片白手帕递给她：“夫人，可无事？”
　　妇人拿手帕掩嘴，很快，洁白的手帕染上触目惊心的鲜血。缓过气后，她不好意思地抬头：“让你见笑了。”
　　“不会不会。”李四赶紧摆手。
　　林清霜想起那些大夫千篇一律的回答：“令尊的脉象飘忽不定，时而沉重时而轻缓，心肺经郁结不通，咳嗽且痰中有血，肾虚，外感寒症，又好似邪毒入体，严重时昏迷，但通过针灸又可醒来。恕我无才，实是看不出到底所患何症。但若果在拖下去不针对治疗，或许回天乏术，多则半年，少则两三月。”
　　她下定决心，但她正要说出口的那瞬间，外面传来领班仆女的声音：“老板娘，有急事。”
　　“进来。”她敛敛容，仰起头。
　　仆女急匆匆进来，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清霜心中一惊，面上却毫无表现，只道：“我知晓了。我亲自去。”旋即转头跟李四道：“照顾好我娘。”然后又跟赵柔道：“娘，有贵客，我去迎接。”
　　说罢便跟随仆女的步伐走出去。
　　“给他安排最好的厢间。”
　　跟着那领班仆女一个个点着应该去服侍那人的仆女琴师舞者，越过几条回廊，出来时她已换上了仆女的衣裳，虽说是仆，也是有几分韵致的，月白色上衫，素色群上点缀着几朵蓝色水墨花，几颗精致的蝴蝶扣斜系在衫上。最特别的，是之前那张溪水里映照出的丑陋面庞，在这短短几秒钟内，蜕变成一个面目可人的清纯少女。她轻点着皆是名动京城的伶人，让他们在后台候着，随即领着一群见过不少大风大浪场面的仆女，出月满楼外等候。
　　整个过程最多不过一刻钟，足以看出林清霜超强的临场能力。
　　路过的路人纷纷侧目，好奇着到底是谁有如此大的阵仗能让月满楼的仆女出门迎接。
　　不出她所料，几乎同时，一辆外表低调的马车停在月满楼门前。林清霜呼吸变得稍微沉重。这个人物的来到她始料未及，他为何要选在这个时间点来，她也不清楚，只是惟一能确定的，便是他的到来，一定不是一个好消息。
　　玄色马车上，侍卫下车掀帘，随即，一只玄黑靴子映入林清霜的眼帘。玄黑似乎又并不是玄黑，在阳光认真注视，仿佛有暗暗光华流动，依稀还有纹路印刻其上。再仔细看，光华中或许还能看见璀璨的闪光。但如果不注意观察，它仅仅是一双普通的靴子罢了。往上看，是被裤子包裹得修长笔直的小腿，在往上······她低下头，不符礼仪。
　　“福身。”她道。夹道的仆女皆福身。她向他行了个礼，微笑道：“有失远迎，敬请······”
　　她缄口。那人渐渐走进，似乎明白她的意思，头顶传来一声轻轻的笑：“唤我公子。”
　　“敬请公子原谅。”
　　“无妨。”
　　带他一路到月满楼用来招待最为尊贵之客的顶层厢间。屋内陈设早已换新，清新素雅，幽香袅袅，米黄色纱幔随风摇摆，房间的四角，当季的月季花点缀几朵绿叶，插在乾德年间青瓷花瓶中，映入眼帘的墙壁，挂着出自名家之手的宦女图，天花板的四围镶嵌着实木雕刻的浮雕，古色古香。正中间的天蓝藻井雕刻着双鱼戏珠，一红一白的鲤鱼游动身体，栩栩如生。自正中红珠上，竟神奇地落下了一道小瀑布。好似从天而降的水花剪开一道道美丽弧度，落在了下方精雕细琢的水池。小水流在窗外阳光的映射下格外炫目，蒸腾出一片迷蒙的水雾，自某个角度，还能看到七色彩虹。
　　那人脚步有些慢，显然是在打量着陈设。林清霜一直低着头不敢直视他。直至他落座，林清霜才拍拍衣服，朝他跪下：“民女林清霜，代月满楼楼主向大齐太子百里安恕罪，有失远迎，驾前失仪，请四皇子原谅！”
　　上面良久没有反应。窗外的阳光开始刺眼，她晃神，可是手心已经出满了汗。
　　今日来的大贵客，便是拥有高贵的大齐皇族血脉，从出生以来便被封为太子，惊才绝艳却在垂髫之年突然因落水受惊，失去冠绝文采如同仲永，此后性情大变，变得木讷愚笨。同时又在一月前，因朝廷党派之争被卷入风波，导致龙颜震怒，下诏将他从太子废黜为安王，远守北疆与大齐边境的西蒙行省与宁乡行省一带的大齐四皇子，百里安。
　　他今日来这里，到底有何目的？
　　“免。”他轻轻开口，声音如同玉石般琳琅，带着低低的磁性。“何必如此拘谨？把你的头抬起来。”
　　林清霜迟疑一会儿，抬起头。
　　“看着我。”
　　林清霜只好抬头注视着他。这一看，她便好似被摄去的心魄，久久不得回过神来。
　　她从未见过如此的人。她原以为顾一木就已经算得上是绝色。可眼前的皇子，却颠覆了她对“绝色”的概念。
　　头上戴着玄黑冕冠，采用与靴子相同质地的材料，却更为细腻，依稀可见玄中透紫，绚烂而低调。冕缘阴阳两文雕刻着回字形纹路，青丝却不好好梳着绑在身后，而是有些懒散地垂落肩膀，显得俊美中增添一分独独属于男性的妩媚。印堂饱满，一双一字眉斜斜挑起，显出几分料峭。一双桃花眼微微上翘，长而细的睫毛历历可数，如同孔雀羽翊，黝黑中透着紫色的瞳孔定定望着她，似乎藏着千万无言的感情，却不能一一倾诉。挺拔的鼻梁矗立在面庞正中，薄唇挑起，含着一分讥诮三分嘲笑六分宠溺。
　　“看够了吗？”他笑道。
　　林清霜才觉失态，心里暗骂自己花痴。
　　“四皇子面如冠玉，貌比潘安。多看几眼，并不过分。”
　　“林姑娘出口成章，好文采。”
　　“不及四皇子万分一。”她谦虚道。“四皇子自皇宫来我楼，令月满楼蓬荜生辉，为了更好地尽宾主之仪，民女准备了月满楼招牌好菜以及伶人歌舞，四皇子可否赏脸？”
　　“林姑娘和楼主的脸，我必然是要赏的。”
　　仆女一道接一道地传菜上来，皆是平常的食材，却做出不平常的味道及感觉。林清霜在一旁依次解释着菜名，百里安似乎认真地听着。待所有菜品呈上后，林清霜再次毕恭毕敬地道：“如今所有菜品皆在这里，还有一些膳房正在制作，请稍等。若是没甚吩咐，民女和其余仆女先退下了。”
　　“且慢。”他再次挑眉，“其余人可以离开，你留下。”
　　林清霜早就料到他不会放自己走。今日这位不速之客的光临，肯定并不仅仅只是因为想吃一顿饭这么简单。
　　仆女们鱼贯而出。一时间房内只剩下百里安，林清霜以及他的两位侍卫，还有上台表演的伶人。
　　音乐徐徐，舞娘在台上旋转。百里安并不动筷，示意林清霜坐下。林清霜委婉道：“民女身份卑微，不敢同四皇子同坐。”
　　“天下岂有宾客在餐桌前大快朵颐而主人站在一旁等候的道理？”
　　她哑然，竟无言以对。只好坐下。
　　但是在她坐下的那瞬间。百里安突然出声：“你是月满楼楼主。”
　　还好她坐下了，不然腿抖得跟个筛糠似的。他果然不是来这里单纯吃饭的，现下也不想再装，毕竟对方是皇子，发现也发现了，她那点细作小伎俩可上不了台面，毕竟她伪装成仆女只是想看看这位贵客到底是不是只是吃饭的：“四皇子好眼力。不愧为皇子，民女斗胆问一句，皇子如何得知？”
　　“我猜的。”百里安耸耸肩，桃花眼微眯，面上无辜。
　　“·······”她一时气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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