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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落枫走的时候,仍是盛夏,不过转瞬的工夫,已经寒冬了,而且还是五年后的寒冬。
窗外的雪纷纷扬扬地落下,飘到树梢上,勾勒出一幅冰冷又不尽真实的画卷。摊开了我所剩无几的回忆。
仍然能够轻易想起曾经倚在树下的影子,尽管多年以后,他的轮廓已然不再清晰,但没关系。没什么比关上门默默想念来得更释然。
从我有记忆起,他便已是少年。常常在树下徘徊,手中捧着一卷书,专注于斯。所以他自然不会发现,时时有目光投注到他身上。因为她最初只能通过这扇离她最近的窗遥望世界时,第一个看到的便是他。
时间拼命地走,不留一点痕迹。庆幸的是,他好像一直没变,依旧是我从窗口小心翼翼探出头时所看到的少年。我想,终有一天,时间会将距离驱散的。我在一天天长大,他却似乎仍是我多年前所见的模样。
后来我才知道,时间只会扩大距离,从来不曾缩短。
他没变。因为我一直看着他,从记忆初始,反反复复。他却从不曾看我一眼。
那年的冬天格外凛冽,窗户上结了厚厚的冰花,挡住了我望向他的视线。其实望的也只是他曾经的身影而已,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大脑,一遍一遍回忆。他不知何时起,已很少回到这里了。从刚开始的两三天,到一个星期,一个月,一季,甚至一年。我竟忘了上次看到他是多久之前。我甩甩头,不再去想。麻利地戴上手套,拎起书包,匆匆就往楼下跑。刚刚盯着窗发了半天呆,结果比往常迟了好些时候,便不由担心老师会不会为难我。
下了楼,突然愣住。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些,有柳絮飘飞的恍惚。他就这样站在雪中。我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雪覆盖了我的呼吸,将我的缄默维持到底。
这样望着他,忽然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变了许多。有些沧桑悲凉,总有种说不清的感觉。
正想着,眼前缓缓走来一个女人,看上去和他年龄相仿,将近三十岁的光景。但却有令人惊异的美,那双眼睛闪闪烁烁,蒙上了一层水雾,晶莹透亮。
女人走近道:“枫儿在哪里?”
他说:“你不觉得太迟了么?你当年丢下我们的时候,怎么没问过我这个?用身体辗转在男人之间,还吃得消吧?.........”
话还没说完,女人就狠狠给了他一巴掌,下手似乎很重,他的脸立刻就被打得偏到了一边。
“落亚,男人做到你这份上,真够可以的。知道我为什么离开你么,你他妈根本不是男人!”女人很气愤,说出的话带着浓浓的鼻音,看得出来是在努力抑制早已到达喉头的哽咽。
她理了理情绪,镇定下来,说:“我只想知道枫儿在哪里。”
“城南的孤儿院。”此刻提到的事似乎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几个字淡淡从他口中脱出,制出些许白雾,又瞬间散了。
“你........”女人的神情更加愤怒,又透着几许黯然,手伸到半空中,最终却没有落下。
“你抛下他一走了之,现在有什么资格质问我?我劝你不要去找他,没妈比有个用身体换钞票的妈好多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才发现他早已不是当初的少年,手里没有书,眼里却在喷着火。
那女人却出奇地平静,比刚刚落亚说地址时还波澜不惊。她目光对着落亚,却不是在看他,仿佛穿过他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没有焦距,大而更显茫然。
她转过身,一步一步迈开脚,缓缓走着,地下满是积雪,她却没有低头注意分毫,眼睛空洞地望向远方,瘦削的身形仿佛会随时倒下。我在一旁也有些看不下去了,这不是沉默,却是窒息着的绝望。
开始为他们之间的关系而感到混乱,但又莫名地为那女人担心,她最后的眼神,我到现在还历历在目,摒弃了哀怨、悲痛,涣散得经不起任何触碰。没有表情,一击即碎。
在那一刻,我忽然希望落亚冲出去,以他所能及的方式挽留她。虽然我一天比一天更加深刻地喜欢落亚,但却产生了这种无法名状的想法,连我自己都吃了一惊。
尽管在争吵,但不得不承认,他们站在一起很耀眼,美得不可思议。
那是我永远无法企及的。
最终,落亚追了出去。连我这个陌生人一眼便看出女人的反常,他又怎会不知。
他企图挽留,但无力回天。所有与幸福有关的字眼,都在那一刻与他们擦肩而过,一丝一毫,都是奢望。
事实上,他们最终还是在一起了,并且不会再分开,结伴以另一种形式,灰飞烟灭后终可以彼此原谅,互相救赎。
他们死了。
陆陆续续从邻居耳中,听到了整个故事的经过。
那个女人名叫叶然。她和落亚是高中同学,两个人都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很自然地相识相知,彼此互相吸引,最终走到了一起。
叶然是优等生,却在高考前的紧要关头怀了孕,不得不主动退学。但她执意不肯做人流,在落亚的照顾下,她顺利生下了孩子。落亚也考上了一所很好的大学。谁知孩子刚刚满月,叶然就不告而别,有人看见她搂着一个男人进了宾馆,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落亚知道了这件事,整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个月,将所有和叶然有关的东西全烧了。
十年后,叶然找落亚要孩子,两人发生争执,叶然在下雪天冲出马路,被往来的车撞上,血溅到雪上,红白相间,煞是可怖。
落亚瞬间就楞住了,抱起她要往医院跑,她却用发白的指节牢牢拽住落亚的衣袖,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在他耳边喃喃说些什么,没人听见。只是落亚的眼泪蓦然就流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叶然渐渐失去血色的脸上,在冷冽的氛围里骤然降温,幻化成冰。
叶然走后,落亚开始不停地在大街小巷转悠,很多人看到他无所事事的样子,都忍不住连连摇头。
更让人扼腕叹息的是,没过多久,传出了落亚因故意杀人而畏罪自杀的消息。他死的时候,面容很安详,手里还紧紧攥着叶然和他的合影,叶然笑得很明媚,他在一旁嘴角上扬着欣赏。和他最后留在人间的神态一模一样。
只是令人诧异的是,被他杀死的,是他从小到大最好的兄弟。
从那以后,我总梦见最后看到他们的一幕。明明是那么鲜活的两个人,却在瞬间消失了。铺天盖地的血光中,隐隐约约传来孩子的哭声,叫人撕心裂肺。
于是我做了一个让我自己在很长时间里都无法理解的决定。
我到城南唯一的孤儿院里,把那孩子领了出来。
那间孤儿院很小,所以手续也很简单,我只留了电话地址,并找院长开了个证明。院长刚开始只是很诧异地望着我,说:“你也不过只是个孩子,要怎么照顾他呢?”我咬咬唇,没有说话,我也不知道当时发了什么疯,总会莫名地看到孩子被那片没有尽头的红光紧紧包围,挣脱不得。
他不该困于他们留下的灾祸之中,等待无止无尽黑夜后微弱如烛焰般的黎明。
院长叹息一声,道:“罢了,他在这里也只是最坏的打算,出去无论如何总比在这里强。”
我向院长点头致意,然后带着他挤上了一辆公共汽车。
我终于明白落亚为什么会把他送到孤儿院了。
他太像叶然了。尤其是眼睛,总暗涌着一层水雾,看久了会叫人失神。眼神看似渺茫,却有着说不出的犀利。
如果落亚爱叶然,如果叶然真的和别的男人出去过夜,落亚就绝对不会留这孩子在身边,不然一定会崩溃。这孩子会像玻璃一样扎在他心底,停驻在他内心的最深处,直到鲜血淋淋,满身伤痕。
我定了定神,微笑着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回答,我早从他阴桀的神情中料到了。再次打量他,也不过是个十岁上下的孩子,再漠然也会渐渐好起来的。
我继续笑道:“你叫落枫对不对?我叫浅夏。你以后叫我姐姐好了。”
彼时我正读高中,家离学校很远,父母离异,我在外租了间屋子,他们按月给我些钱。上次就是回去拿生活费时,看到了罗亚和叶然。
下车的时候,地上白茫茫一片,又下雪了。我拉过落枫,把他的小手轻轻放在手中揉搓着,问道:“冷不冷?马上就到家了。”仍旧是沉默。
我走到他身前,蹲下来,说:“我背你,不然鞋子裤子湿了,会很难受的。”
身上突然重了很多,我使劲力气站了起来,虽说是十岁的小孩,但背起来一点也不轻松,脚下又滑,几次险些跌倒。
“你喜欢下雪不?小孩子都喜欢的。我现在有点讨厌它了,看来姐姐老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如果还能喜欢的起来,那才有鬼。我一个人喋喋不休地说着,他一点反应也不给我,感觉特没面子。
末了,这孩子才在我耳边幽幽地来一句:“我不是小孩子。”我更郁闷,竟找不出话来反驳他。
好不容易到了家,孩子毕竟是孩子,迫不及待钻进了屋子,两脚一蹬,把鞋脱了,就立马爬上床躺着。
我则拿出计算机一类的演算工具,趴在桌子上算起了日常开销。平时我一个人住,手头还算宽裕,可这会又多了个这么大的孩子,总要让他念点书什么的。经过一番激烈的演算,终于尘埃落定。我利用课余时间找几个学生做家教,问题应该可以解决。
收拾一下心情,我跑到厨房准备做菜。平时都我一个人吃,尚且可以凑合,但如今,不知道那孩子能不能忍受我自己都看不下去的厨艺。
事实证明,落枫具有常人难以突破的耐力。他吃那些东西的时候,刚开始只略微皱了一下眉,然后就毫不犹豫地吞下了肚子。我不由暗自感叹,孤儿院里的东西真不是人吃的。
至少他在那里呆了这么久以后,可以坦然接受我弄出来的东西,这就说明了一切。
接下来的几天,他一句话都不说,我逗他说话,他总把脸别过去,一副慷慨就义的神情。
不久,我带他来到了一所民工子弟学校。这种学校对户口以及收费之类的问题要求很低,希望可以勉强收下落枫。
校长接待了我。但因为户口问题,我们无法达成共识。落枫不是像学校里其他孩子一样持非本地户口,而是根本连户口都没有。所以校长一干人都表示无能为力。
其实我知道,这件事并不是毫无转圜的余地。曾经听同学说过,这种学校里什么人都有,没户口又算什么,只要有钱,一切好办。
但重点是,我现在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钱。赞助费几万几万,我一个高中生,怎么可能掏得出来。
我带着落枫坐在学校的大门前,要搁以前,我早就恨不得钻个洞躲地底下去了,哪里还会恬不知耻地呆人家门口坐着。但现在,无所谓了。
最后,校长也很无奈,说这叫他们很难办,这东西一听就知道是套话。我看这里的教师似乎并不正规,而且只教小学和初中,便自告奋勇说:“你们这里节假日有补习班吧。我可以免费过来帮忙。”看到校长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我赶忙把早已准备好的证书拿了出来,那上面见证了我三个月前获省数学竞赛一等奖的事实。
校长似乎有些动心,咬咬牙道:“那就试试吧。”
回家的路上,我见落枫一直沉着脸,似乎不太买我的帐。便笑着问:“怎么这个表情,是不是姐姐没能让你和其他孩子一样上很好的学校,生气了?”
本来是打趣的问话,但我偏偏没弄清这孩子的性情,不料他脸一瞥,冷冷地说:“不用你管。”
小小年纪,完全没有同龄孩子的活泼天真,这样的态度,实在令人愕然。
回家后,照例弄了晚饭,匆匆吃完,安排落枫早早上床睡下。然后便点上一盏微微发亮的灯,开始看书。看到倦处,免不了起来活动一阵,喝口水,然后继续。这样反复折腾了几次,大概十一点多了,才爬上床去,看了眼旁边小床上的落枫,孩子就是孩子,睡得甚是安详,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现在是个真正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的珍宝。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对于自己的事到底知道多少,不过他不问,我是不会主动说的。
那样的过程,对谁都是折磨,更何况他还是个孩子。
我关了灯,世界只剩一片黑暗。
翻来覆去好一会儿,半梦半醒之间,忽然感觉后背被人紧紧抱住,接着四肢百骸便缠了上来。
我可以感觉到,他很冷。甚至全身都在发抖。
我放缓了呼吸,如同沉睡。
沉睡未尝不好,很多事情,在睡梦中可以不必想起。一次又一次的沉睡,一遍又一遍的轮回,总有深刻的事情会被淡忘。
六年,七十二个月,两千一百九十天,五万两千五百六十小时,三百一十五万三千六百秒,像一张密密的网,将人无声无息地困在里头,可以呼吸,可以思考,一切不过回忆,回忆却能湮灭一切。
我发现,我还是如许多年前一般,无止尽地喜欢落亚,还是会站在窗台边眺望,只是永远不会有少年的身影了。
就连我自己,都不再是少年。
我看窗外行人神色匆匆,而我连同这扇窗,也不过是他们驻足停歇时的一道风景,谁都不必去在意。
我最终没有考上x大,所有人都惊异不已,对我只上了一所很普通的大学,老班最为扼腕。我在众人面前笑着摇摇头,表示没关系。
回到家,落枫给我说了声对不起,第一次看见他眼眶红红的。我努力表现出笑到抽筋的样子,说:“看到你哭真不容易,就冲这个,我今天省吃俭用也得买张彩票回来。”
高考前,落枫突然得了热伤风,发很高的烧,脸上不断有豆大的汗溢出。我把他送到医院,白天读书,晚上照顾他。毕竟分身乏术,考英语和数学的时候,竟然睡着了。成绩下来,还能勉强有所大学念,已经很不错了。
我知道落枫一直为这个内疚,但这换回了他今后不再沉默,也挺不错。
从那以后,我们关系越来越铁,大概可以用坚不可摧形容,不过他一直“浅夏、浅夏”地叫我,从来没实质性地喊我一声“姐姐”。我想这个年纪的孩子大概都很爱面子吧。每次我从门前的信箱经过,意料之中地取出一大堆情书,扔他面前时,他总面无表情地把它们孝敬给楼下的一号垃圾箱。我说:“你不该这样。”他用叫人想海扁一顿还不够的诡异笑容对着我,说:“这辈子都没见过比你还抠门的人。知道了,下次,我一定记得把它们装好,给你收集起来往回收站卖钱。”
我气结。
他第一次和我一起看书,看的是《围城》。那个时候我正大二,《围城》其实看了好几遍,但还是似懂非懂。教授让我们每人围绕这个写一篇论文。我只好再次抱着这本书钻研一番,迷迷糊糊中,落枫凑了过来,抓着书的封面凝视片刻。就把书抢了过去。和他呆一块五年了,这才越发看出他其实有很多面。刚开始很冷酷,差点把我冻个半死。现在也是一样,在外面,那张脸就跟谁欠了他八万大洋似的。回到家,嬉皮笑脸不说,还死皮赖脸地烦着你说这说那,他累了你才会有休息的机会。
他看似随意地翻着《围城》,我急了,让他赶紧还给我。
他抬眼说:“又没不让你看。”
我坐过去想把书抢回来,谁知被他拽的死死的。只好用眼神示意他把书放下,大家一起看。
他笑了一下,把书摊到我面前,我是真的看不下去了。只看到他戴着我送的黑边眼睛,长长的刘海顺着镜框垂了下来,把时常蒙着淡淡水雾的大眼睛遮了一半。他只有看书时才戴眼镜,所以这么个书卷气的样子叫我觉得很新奇。
他在以我意想不到的速度成长。
“想什么呢?难怪论文不会写。”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摇摇头,继续把眼光抛向书的深处。
记得看完的时候,我直摇头说伤感。他说:“世上的事,本就伤感。多经历一些自然会麻木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围城,不是不能走出来,只是不想。”
我愣了一下,他的年纪和他说的话,总是不成正比。
来年的夏天,我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他说他是叶然父亲的时候,我着实吓了一大跳。从他的衣着上看,肯定是上流社会的人物,举手投足之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威严。
他了解了落枫的基本情况后,向我讲了多年前那个故事的另一半。
叶然不顾家中反对,和落亚在一起,还生下了落枫。叶然她爸很是气愤,坚决要与她断绝父女关系。她说无所谓,只要能和落亚在一起就好。但他们所向往的幸福并没有维持多久。
落亚最好的朋友,名叫田丰。那人和叶然指腹为婚,一直暗恋她来着。落亚和叶然也是通过他才认识的。他知道落亚和叶然在一起,还有了孩子,心里嫉妒得快疯了,但无奈叶然和家里断绝了关系,他想找人理论也不成。后来他趁落亚不在家,把叶然骗到了宾馆里,给她下了药。叶然醒来后愤恨得想就此自我了结,但想到落亚和落枫,终究狠不下这个心。她对他们的爱就这样被田丰这个卑鄙无耻下流龌龊不能称之为人的渣滓当作把柄,又借此要挟了叶然几次。叶然自觉无法再呆落亚面前了,光想想都觉得自己真他妈脏,所以整整消失了十年。落枫隐隐约约听到别人的闲言碎语,再加上叶然的不告而别,根本没把叶然往好处想。
直到叶然来找他,遭遇车祸,临死前还在他耳边跟他说永远爱他。落枫这才意识到自己或许错了。安排完叶然的后事,他满大街暗查,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跑去找田丰,一刀结果了他。然后写了封遗书,留给叶然的父亲,告诉他真相,请求原谅,并希望能和叶然合葬在一起。
老人很无奈,但到了这个地步,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了。唯一的女儿死了,急火攻心旧病复发,前段时间才刚好,想起外孙还流落在外。千方百计才找到这里。
我深深吸了口气,终于明白老人说了这么多,目的是想带落枫离开。
我想想,微微点了点头。这样的选择对他而言是最好的,前途无限光明。
老人走后,我才发现桌上多了一样绿色的东西,是存折。里面整整五十万。
突然感觉很难受,第二天就去银行把用户名换成了“落枫”。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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