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七世

　　日上三竿时，一顶四角坠着香囊的青帷软轿临至七寻。这在永归巷可是难得一见，遂有不少人远观着悄声议论。
　　那轿帘掀起，一只玉手探出，轻搭在丫鬟的腕上，戴了帷帽的丽人莲步轻移，行入店内。
　　待到门扇掩合，露出真容的方辞镜着实令我惊了一下。
　　她头饰珠翠钿，耳着明月珰，乌发雪肤间一双清泠泠的眼睛恍若深潭，一举一动皆是风仪。
　　“三魂残损，七魄不全，短寿之命。”
　　我正欣赏着方辞镜这稀世的美貌，不妨被怀初这一句话泼了盆冷水。
　　确实，怀初说得没有错，但凡是修道上有些造诣之人，大多都能瞧得出来这姑娘的命数——短寿。
　　难怪怀初会记得这个人，我若见过一次必是不能轻易忘记，不因她的容貌，而是因她的气数。
　　方辞镜款款落座桌前，动作如风拂柳。她丝毫没有被怀初的话影响，只是略微勾了唇角，徐徐说道：“道长了得，看来我果真是寻对了地方。传言七寻酒馆能圆人一切心愿，不知这是真，还是假？”
　　“自然为真，且看你可否付的起这报酬。”我抬手让怀初去门外瞧着，拎了酒坛，施施然坐于她的对面。
　　“我猜这报酬定非金银俗物。”方辞镜指捻青瓷小盏，缓缓抬眼望过来。
　　“姑娘聪慧。”我为她斟了酒，却没有按例搁上一粒红豆，“可我这生意只在子夜经营，姑娘，您来早了。”
　　“是吗？”方辞镜敛袖，将瓷盏送至唇边，那青翠映着朱红，更显玉人娇艳。“我非但没有来早，怕是已然来迟。”
　　她饮了酒，将酒盏重新放回桌面，眼眸清亮得看着我，道：“他来过了吧！”
　　这并非是一句疑问，而是一句陈述。美人轻叹了一声，不等我的回答就已经移开了目光。
　　此刻距离这样近，我真是越看越觉得相像。我似乎猜到了连一的想法，心中震荡不已。
　　当年玄宗盛世举办的极乐之宴，普天同庆，我曾于花萼相辉楼远远瞧了那贵妃一眼，立时惊为天人。
　　时迁事移，若非连一再度提起，我已经将那倾国美人忘怀了。
　　如今瞧着这方辞镜的相貌当真是有七成相似，再加之连一叙述中的那副清冷样子，竟是完完全全与眼前人无异。
　　“姑娘说得他是谁？”我撑着桌面，半探身子，手指上绕着一缕青丝，不解道，“可是谁来了我这小店？”
　　“七姑娘，您何必试探我。”方辞镜笑了笑，从袖间摸出一件物什置于桌上，竟是白玉杏花簪。“若非他亲口告知，我又怎会晓得此处？”
　　此时，那莹白透亮的玉簪横卧于古旧桌面上，在韶光之中流动着一丝温润的光彩。
　　从她拿出簪子的那一刻起，我霎时脑中一片嗡鸣，如被重击。我甚至不敢呼吸，连绕着青丝的手指止不住颤抖起来。
　　多少年了，我寻寻觅觅至此，终于得见他的一魄。
　　心中激荡着各种复杂的情绪，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我颤巍着双手将它从桌上捧起，隔着氤氲了满眼的迷蒙水雾，冲那一缕温润喃喃了声：“师父。”
　　“七姑娘，您这……”我这一番动作显然是在方辞镜预料之外，她犹疑着问了半句便住了声。
　　我抹了抹眼泪，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稍微压下心里的激动，缓缓道：“姑娘见笑了，您这生意我什么时候都能做，你想要什么我都能办到，报酬便是这只簪子。”
　　这只白玉杏花簪我曾见过，它是师父带我从风原归来时赠予族人之物，万万没想到，连一竟是和师父同族，也万万没想到师父的一魄竟寄生于此。
　　本以为方辞镜会犹豫，可她也只是略微抬了下眼，有些讶异道：“这玉簪竟如此贵重吗？是我浅薄了。他既然送与我，那我便做主，将此物与七姑娘交换。”
　　无怪方辞镜瞧不出端倪，其实此物也并非有何灵通，不过历时已久，于狐族意义非凡而已。若非师父一魄存于簪中，我定然也不会将这类物什看在眼里。
　　我小心翼翼将玉簪收于心口处，那股熟悉的感觉更加清晰得传递过来，心中忍不住又是一颤。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收敛了心神，徐徐道：“姑娘有何所求？尽可开口。”
　　“再过月余，我便要出嫁了。”她凝视着虚空，片刻后方缓缓说着，语调没什么变化，仿佛在说的是其他人的事。
　　“那他……知晓吗？”我试探着问。
　　方辞镜点了点头。她发上装饰的朱翠精致华丽，若是一般人定会被这光华喧宾夺主，可她不同。再华贵的珠宝在她身上也只能做个陪衬。
　　我斟了一盏酒，送至唇边：“那你心里，可曾有他？”
　　“有，又如何；没有，又待如何。”她捏着青瓷盏，指腹缓缓摩挲着边沿。“有或没有，都是一样的。”
　　“怎么会一样？”我瞧不得她这副冷情冷性的样子，饮了酒，将盏重重搁在桌上。“你心里若有他，便从了自己的心，同他在一起；若是没有他，那就，那就全当他是个傻子，又何必来我这里。”
　　我兀自斟了酒连饮几盏，觉得气愤得很，又替连一觉得痛心。怎么一次两次三次，次次遇见的都是这么没心肝的人。
　　“从了自己的心？”方辞镜隔着桌子望过来，自己拎了壶斟满，“七姑娘，您经了这几朝几代了，怎的还如此天真？”
　　她说的话无情，就像她满头冰凉的朱翠一样，我只看得到那满目折射的冷光，却瞧不见丝毫的美。
　　“我自小受家中供养，锦衣玉食，未曾受过半分风霜。我不能那么自私，为了一己私欲，置家族利益不顾。”她轻轻的摇头，“我和他终究是不同的。”
　　我只是嗤笑一声：“有何不同？”
　　方辞镜看着瓷盏里微微荡漾的清酒，轻声说：“他是妖。”
　　我挑眉，有些出乎意料：“你怕？”
　　“对，我怕。”她的眼神终于有了变化，不再那么冷清，“可我不是怕他，我是怕我自己。”
　　她扯了扯嘴角，那副面具终于碎裂了，从始至终清泠泠不带任何感情的方辞镜，此刻竟从她的面上看到了无奈。
　　她轻声说：“就算我抛下一切，不管不顾。可我，我怕自己老的太快，而他，却依然是这副模样。我们普通人，平安顺遂尚只得百年光阴，可他却寿数无疆。我怎么能让他看着我一步步走向年老色衰，最终化成一抔黄土。”
　　金乌开始西斜，退到门楣外的日光又一寸一寸爬入室内。
　　“我无法想象一个满头白发，步履蹒跚的老妪和一个风华正茂的男子如何相处。”
　　“这种不对等的感情，终归是不能长久。”
　　一坛酒已然喝空，空气里浮动着迷醉的味道，我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你活得太清醒了。其实，延年益寿之法尚多，驻颜之术亦然多见，你何不……”
　　“悖逆自然，有违天道。”她松了手，碧色的瓷盏滚落桌面，发出一串声响，“那些人，可曾落得一个好下场？”
　　我悚然一惊，心道确实如此。
　　“我做过的最不清醒的事，就是回了他的红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她起了身，软罗如烟拂过椅凳，蓬荜也因她的殊荣而熠熠生辉。“但人不能长醉，总是要清醒的。”
　　她重新戴好了帷帽，那一双眼眸也冷清如常。
　　“你还没说你要什么？”我问。
　　她行至门前，玉手搭上门扇，回过头来轻笑了一下。那一笑，即便隔着轻纱也能窥得几分惊艳。
　　“让他活着，然后，忘了我。”

　　直到后来的很多年，我都忘不了那一眼，那种深情和清冷交织，既明丽又哀伤，那么复杂，又那么纯澈。
　　当晚连一走入七寻之后便再没有踏出去过。
　　方辞镜出嫁之日，我和怀初高坐楼阁，远望这十里铺红的盛景。
　　怀初问我，连一去哪了。
　　我只是笑笑，他去圆梦了。
　　怀初又问，那方辞镜本是寿数将尽，为何又显长寿之数。
　　我只答，自然是有人替了她。
　　怀初似是明了，他眼眸微黯，只问，他二人还可再见？
　　我答，三生石畔，奈何桥边，或能再见。
　　怀初默然。
　　我终是没能完成二人所托，那是我不愿看到的结局，如今这般，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
　　我望向那红灯悬起的高门大宅，红轿压低，大红喜服下探出一只纤纤玉手。
　　我想她这一生应当顺遂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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