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有枝待雀栖

　　一

　　她活了九百多年，这四海八荒只倾心爱过一人，但那个人已经死了，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

　　“怎么伤的这么重？”她记得这是他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三年前，苍山。黄衣少女在荆棘岭中狂奔，身后长须老道穷追不舍。背上的伤不停的往外渗血，她没有时间在耗下去了。力量逐渐流失，恍惚间她望见了不远处的宫院，咬咬牙显出了原形，艰难的煽动翅膀飞入了宫院，终于体力不支从空中掉了下来。
　　没有预想中撞在地面上的疼痛，一双微凉的手接住了她。迷离之际入眼的是一袭白衣，入耳的是那句至今难忘的温柔话语。

　　二

　　她是一只妖，一只拥有九百年修为的雀妖。

　　她醒来时身上的血腥味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淡淡药草清香，翅膀上的伤已经上了药还缠了好几层纱布，这条命总归是捡了回来
　　她略带警惕的瞟了瞟四周，是处清雅的居所，然后看到了他。少年半卧在榻上，执了一卷书，逆光里的侧脸柔美的不可方物。她想看看清楚，无奈一扇动翅膀便疼的龇牙咧嘴。
　　许是她动静大了，少年别过头来，苍白清秀的脸上挂了一抹春风化雪般的笑意“小家伙，你醒了。”
　　小家伙？！她有九百多岁了啊，哦，她忘了她还是雀身。
　　肚子正饿时少年仿佛心有灵犀递了一碟糕点放她面前“饿了吧，也不知你会不会吃。”他自言自语，那厢却早就开始狼吞虎咽，瞬间茶糕被啄成了蜂窝。
　　微凉的手指试探性的抚了抚她背上的羽毛，起初她还有些抵触，渐渐地便好似贪恋上了这温柔恭顺的由他抚摸，偶尔还亲昵的往上蹭蹭。
　　“谢谢你能来陪我。”少年说，他的声音软绵绵的没一丝力气却偏生好听的紧。左右这伤好还需些时日，她知道这是皇家行宫那道士万万不敢闯进来，就心安理得的留了下来。
　　这一待，便是一个多月。
　　她的伤好的差不多了，开心的活蹦乱跳。少年却似乎分享不到这份快乐“你要走了么，小家伙。”他说出这句话时候的心情那样让人心疼。他抚了抚她的头，坐到案几旁提笔不知画些什么。
　　少年有个习惯，日日用过午膳便要小睡一会儿。他画完了画，因比平素睡得晚了些只觉涛涛困意袭来，刚沾了榻便沉沉睡去。几缕光透过雕花格子窗泻下来，映衬他脸苍白的近乎透明。
　　她飞到案几上，看到了镇纸压着的画。一只灵动的山雀，右下角有些飘逸的落款——洛宜。她在纸上扑腾了几下便飞出了半开半掩着的格子窗。

　　三

　　少年小憩醒来屋子里已经没有了那个小小的身影，又回到了她没来之前的安静。画纸上印着几个足印，这是她唯一留下的东西，他眼神里流露出了失落。他习惯性的去推开那扇窗户看外面的景色，窗外是几株红叶李，远处是苍翠群山。春花，夏叶，秋枝，冬雪，景色固然美丽，但同样的景色他看了五年也觉得厌倦了。
　　此时正是三月，天气回暖，只是清晨夜里还有些凉冷，下午的日头暖融融的整座山都有了懒洋洋的暖意。洛宜靠在窗前发呆，红叶李新开了花，淡淡粉白甚是可爱，可他无心欣赏，自然也没注意到那花枝扶疏间垂下来的一幅嫩黄衣角。所以当黄衣少女灵动身影自枝头飘落立在他面前巧笑嫣然时，他委实吓了一跳。
　　随后是抑制不住的剧烈咳嗽。“洛宜，你怎么了？”少女立刻翻身越过窗户替他顺气“你不是大夫么，怎么身子骨这样弱。”
　　洛宜开始还疑惑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听到后半句却又哭笑不得，实在不知这是什么逻辑。谁说大夫个个都身强体壮的，况且她是怎么觉得自己是大夫的？不过转念一想自己虽没见过市井大夫但宫里的太医们大多是白衣，这一身白衣也难免她会误会。
　　气顺了过来，洛宜看着她道“我并不是大夫。”
　　“啊，可你不是会歧黄之术么，不是你救了我了么？”
　　“久病成良医，我打小体弱多病，这么久也略懂些医理，但还称不上大夫。”
　　自己可是快死了嗳都被救了回来，这样居然还不算神医，凡人真是谦虚，她敬佩的看着他。
　　洛宜被盯得不好意思，咳嗽了几声，面上升起两朵红云。苍山上他总是独自一人，此番被一个姑娘盯着看自然不适应，何况还是这么漂亮的姑娘。但很快他又恢复清醒，正经问“你。。。是谁？”
　　“你不认得我啦？”她把脸凑近些，水水的杏眼瞪得浑圆。洛宜脸上又是一阵红白。哦，她又忘了她现在是人身。
　　“我叫凫翎，记住了啊。”说着少女就显出了原形落在他手背上蹦跶，然后又变回了人身冲他嬉皮笑脸。
　　洛宜以为自己在做梦，山精鬼魅明明书里才会出现，但还是压不住好奇问了一句“你是妖？”
　　凫翎觉得自己的智商被侮辱了，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么，他是蠢还是眼瞎？！
　　“我是妖，你不怕？”她故意摆出了一副张牙舞爪的凶狠模样。
　　洛宜摇了摇头，书里的妖怪都是三头六臂凶悍无比，她这么讨喜的样貌委实让人生不出一丝恐惧。
　　见他面不改色，不怕也不躲，凫翎心道这个凡人确实值得敬佩，看向他的目光又灼灼了几分。
　　洛宜脸上又是一阵红白。
　　凫翎瞧他这般不由担忧了几分，想安慰几句却脱口而出“你有病吧？”
　　如此天真诚挚的话语，洛宜竟然无言以对。
　　她说的其实也没错。陈国六皇子洛宜母妃早亡自小就缠绵病榻，十二岁就送来了这苍山行宫静养，到如今算算已有五个年头。平日除了仆婢们日日送膳食汤水来他便没有任何可以说话的人，他是皇室血脉离不开行宫的圈禁，身子弱连出去走走也困难，日日便只能守着窗外的那一片单调的风景。一个人，冷冷清清。
　　“不说我了，凫翎姑娘你又怎么会受那么重的伤，看那伤似乎不是一般的擦伤跌伤。”
　　说起这个凫翎就来气，一肚子火气全泄了出来。她讲她为了实现和他大哥裴羽一起位列仙班的约定修仙如何的刻苦勤勉，讲她如何熬过了天雷劫，讲那个臭道士如何趁她虚弱之际对她狠下杀手，讲他们在荆棘林里如何缠斗了三天三夜那道士用法器将她打伤，所以才有了初见时的狼狈样。言辞恳切，风云为之变色，天地为之哀嚎。
　　“若是平素那个臭道士怎么会是我的对手！”凫翎气得把牙磨得嘎吱嘎吱响。
　　“那个道士委实可恶了些。”洛宜哭笑不得，眼角都弯了起来，很久没这样笑过了呢。他长得其实很不错，就是太单薄了，此刻因为笑得太用力面上因咳嗽而泛起的病态潮红更衬得他面如冠玉。
　　凫翎的心忽的跳漏了一拍。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嗯。。。我可以许你一个要求。。。你想要什么？”她有些发怯。
　　洛宜支这脑袋响了半日然后缓缓开口“你可以留在这多陪陪我么？”他的眼里充满了希望与担忧。
　　这。。。。。。她可是要修仙的呀怎么能一直陪着他呢。见她犹豫洛宜眸中的光华黯淡了下去，果然是不可以么。
　　他眼底的落寞凫翎看到了，那样让人心疼，她摄了魂一般开口道“好。”
　　“当真？！”他满心欢喜。
　　“唔。。。嗯。”
　　凡人的寿命不过短短数十年，于她来说不过恍惚间，既如此，那便陪着他吧。

　　四

　　洛宜说他不曾知晓外头的世界怎样美妙，她便在他熟睡时游历万川、遍览山水，待他醒了，她就用羽锦替他织出一幅幅风景向他描绘这个大千世界。
　　他提笔作画，她就在一旁指手画脚
　　“这里不对。。。”
　　“。。。菩提才不是这个样子的呢。。。”
　　“。。。天！这又是什么四不像。。。”
　　激动的时候她还会显出原形，用爪子把画抓的乱七八糟。
　　窗口那万年不变的风景也变得不再单调，春天，夏天，秋天，他总能看到嫩黄的衫裙在枝影扶疏间飘逸如蝶。
　　一切来得太突然，美好的让他觉得不真切。

　　“阿翎，你可会唱歌？”临睡前洛宜似乎突然来了兴致，巴巴望着凫翎“我想听。”
　　凫翎的脸抽了抽，让她开口唱歌还不如杀了她呢。以前她就哼上几句就会被她那拜把子结交的大哥裴羽嘲笑半天。想到裴羽那副嘴脸，她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洛宜失望的把眉头拧成了一团。
　　凫翎最见不得他这种表情，当即有些心软“那。。。只唱几句。”
　　洛宜瞬间精神。
　　其实她也只会那几句，是听山上采药的姑娘们唱的，她唱的断断续续。
　　“暮春元日，阳气清明，祁祁甘雨，膏泽流盈。习习祥风，启滞异生，禽鸟翔逸，卉木滋荣。”
　　旁边洛宜一脸忍俊不禁“唱的。。。不错。”
　　凫翎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这么七上八下的调子不错真有鬼了！
　　“不好听就直说么，我又不是百灵鸟！”她嘟囔着气呼呼地跑开了。
　　有凫翎陪伴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便入了冬。
　　秋日的萧凉后紧跟的是寒冬的肃杀，洛宜的身子到了这个时节愈发的虚弱一阵风便能吹到似得。
　　头一场雪落下的那天洛宜起的格外的早，他已经迫不及待的要和凫翎共赏这一片素白。可能是起早了，他开窗后并没有找到那一抹嫩黄色的身影。他想以前总是凫翎等他醒来，这次便由他等她回来。这样想着他将窗户洞开，只披了件狐裘坐在窗口等着，全然不顾风雪席卷着进来将炭火吹的只剩星星点点，只盼着她若回来便能一眼望见自己。
　　他等了很久。
　　外头天色昏暗分不清时辰，炭盆早已凉透，他露在外头的肌肤懂得青紫，身上也积了一层薄雪。他知道，这一定很狼狈。
　　他真是想多了，她是自由的鸟，小小的苍山行宫怎么留的住她。可他总不信凫翎会这么一走了之，仍是傻乎乎等着。
　　许久他听见了一阵仓促的脚步声。是她来了！
　　但是当洛宜看见陌生的仆婢跪在身前，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支离破碎，苦涩难当。
　　“六皇子殿下，请随我们速速回宫。。。。。。”
　　他被众星拥月般的送上了暖娇子，看着行宫逐渐模糊在风雪中，模糊在视线里。她终归还是没来。

　　五

　　皇城宫变，夺嫡的战争里诸皇子死死伤伤，老皇帝于风雪中驾崩，皇城乱成了一锅粥，群龙无首的大臣们这才想起苍山行宫里还留着的这根独苗快马加鞭给迎了回来。洛宜便这样稀里糊涂的被扶上了皇位。
　　当日迎他回宫的吕相对他说，“我要你娶我女儿为后。”
　　他苦笑，自己不过是权谋之争里的傀儡。他不愿，但是这由不得他。没权没势，还拖着一副病躯，他当真是一无所有。
　　封后大典忙忙碌碌的准备着，洛宜被囚在暖阁里锦衣玉食的供着，行尸走肉一般。
　　封后大典的前夜，他再次看到了她。
　　“看来你似乎过得不错。”凫翎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看到华服美衣的洛宜，她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淡漠疏离。
　　她显然是误会他了“阿翎，不是这样的。。。咳咳。。。”他急火攻心想要辩解，一口血却梗在了喉头，越是想开口便越是发不出声音。
　　“看来你已经不需要我的陪伴了”她有些想哭便背过身去不在看他，但还是想听他说些什么，哪怕谎言也好。可是她站了许久，回应他的只有沉默“祝你们大婚愉快，这权当是我的贺礼了。”说着丢下一株浑身上下泛着莹莹蓝光的芝草，毅然决然的离开了。
　　洛宜梗在喉头的血一口喷出，踉跄追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嫩黄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
　　凫翎落在皇宫最高处碧琉璃塔上哭得稀里哗啦。入冬后她瞧见洛宜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生了担忧之情，奈何他肉体凡胎受不了她的妖力，她便去采七叶明芝为替他医病。她走得匆忙，来不及告别。原想着以她九百多年的修为定能速去速回，却不幸被守护七叶明芝的雪蛇缠上，一耗就耗了近一个月还损了不少修为，但最终是将芝草取到了手。她满心欢喜的回到苍山行宫时等她的只有一间积了雪的空房，当她听说封后大典时还想着不会是洛宜，但真真切切见着了，她的心疼的很。
　　凫翎在塔上抹泪却听得一阵破风而来的声音“妖孽，贫道今日定要收了你！”猝不及防她后背被法器斜斜劈了一道口子，一口血兀的喷了出来。
　　洛宜从昏迷中醒来，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株明芝。吕相站在一旁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面带冷意“明日就是封后大典了，殿下得听话啊。为了一只妖，殿下这样不值得，就让臣替殿下结果这一段孽缘吧。”
　　洛宜的瞳孔骤然收紧，凫翎在哪里？她怎样了？他不敢想象。他疯了一样向外奔去却被奴仆们轻而易取的拖了回来。
　　“怎么，不逃了？”吕相道
　　洛宜看着他面上露出了神秘莫测的笑容。在吕相不明就里时，他已经开口念动真言，身体化为流光，消失了。

　　六

　　凫翎曾经说过她是路痴，他问她每日是怎么找到路回来时的她就很嘚瑟的抽出一根褐羽在他面前晃悠。她说她将自己一片褐羽系在雕花木窗上，身在异处是念动真言褐羽有感应她便能够化光飞来。她还特地演示了一遍，在案几旁念动真言，下一秒她人便立在了窗外。
　　那句真言他记得清清楚楚，此刻他逆施术法竟成功了。
　　凫翎和道士缠斗不休却慢慢落了下风，法器发出的光矢急速破风而来，她以为今日便要在此葬送了性命便索性闭上了眼不在反抗。有温热的血液溅到她脸上，她陡然睁开眼却见洛宜挡在她身前，光矢穿透了他的胸膛。
　　“阿翎，我是喜欢你的啊。”他没有任何辩白，只是说出了他最想的说的话，他喜欢她，从第一眼开始。
　　手里的褐羽替他解释了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但是妖用术法耗得是修为，他区区一个凡人且手无缚鸡之力胡乱动用术法无异于自折阳寿，他怎么那么傻！
　　“洛宜——”凄厉的哀嚎在宫城内回荡，凫翎血红了双眼迎着戾光展翅为刃割断了道士的头颅。
　　她负着他飞回了苍山用尽一切办法挽救他的性命，然而即便是七叶明芝也只能续的他一时性命。白雪扑簌簌落下将群山裹得素白，暖阳从东头的山上升起映着这一片冰清玉洁。
　　洛宜枕在凫翎腿上气若游丝，他眯了眯眼才适应这一片刺眼的雪白，他的脸色苍白如纸仿佛和天地融为了一体。望着山河银装素裹他开口“阿翎，谢谢你给了我这世间最美的风景。”有碎光点点从他体内溢出，魂魄正在离体。他的身体在她怀中渐渐冰冷，她无助的像个孩子。

　　凫翎用妖力护住洛宜躯体不腐，没日没夜的守着，就好像他只是一如往日那般午后小憩总会醒来似的。
　　人人都道行宫里闹鬼，渐渐地便没人敢再来，这处宫殿便也废弃了。再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了，凫翎抚上榻上如玉般的容颜，用沙哑的嗓子哼起那首歌谣。
　　“暮春元日，阳气清明，祁祁甘雨，膏泽流盈。习习祥风，启滞异生，禽鸟翔逸，卉木滋荣。”
　　妖力的过分消耗，凫翎的意识开始涣散，不过她觉得这样也不错或许他们很快又能见面了呢。

　　“小翎，不要睡。。。。。。”
　　“裴羽哥，快，救他。”说完眼皮就沉重的再也睁不开了。

　　七

　　她这是到了幽冥地府了么，可为什么身子还是那么重，魂魄不应当是轻飘飘的吗？凫翎挣扎着睁开了眼。
　　“小翎，你可吓坏大哥我了。”裴羽哀怨楚楚的看着她。
　　裴羽是只山鹫，凫翎刚修成人形时被野鹰追杀是裴羽救了她，彼时凫翎是男扮女装，于是他们拜了巴子。裴羽仗着修行早做大哥总是欺负凫翎，当他知道她是只女妖后态度大转变，凫翎觉得他总算良心发现知道老欺负自己不对了。他修行的早，后来拜入了青木药君门下，临走时与凫翎约定与她一同位列仙班。
　　三百年前魔族出兵天界，那一役天界伤了许多天兵天将，这些年他师父青木药君和众弟子们一直都忙着治疗伤患。此次奉师命寻找治疗碧虚神君之法，却发现了离鬼门关只差几步的凫翎。
　　如今可算是醒了，不枉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救这家伙。
　　“许久不见这么折腾成这样？”然后裴羽开始了一大串婆婆妈妈。
　　可凫翎什么也听不进去。
　　“洛宜呢？！”
　　洛宜？裴羽想了想，应当那个凡人。他有些失望，他为了救她快累坏了呢。
　　“他，唉。”裴羽摇了摇头。
　　“不行，带我去看他。”
　　“不可以！你伤的很重，耗损修为护他躯体不朽只是暂时之计，你的修为损耗过度在这样下去你也会没命！”
　　“若连他的身体也腐朽了那我什么也没有了，让我回去好不好，求你了。”
　　他是头一次见她这样脆弱，这样歇斯底里。她喜欢那个叫洛宜的凡人么。
　　裴羽将她的头按在肩上，声音软下来几分“我用定颜珠暂时将他肉身护住了，小翎别担心，答应我，留在这把伤养好好么？”
　　凫翎没有回答。
　　“我会想办法救他，安心养伤。”
　　凫翎点了点头，复又沉沉睡去。裴羽替她掖好被角，叹息了一声合上门离开了。

　　八

　　有裴羽的照料凫翎的伤好得快，春日回暖的时候凫翎便能四处走动了。药君的枯逢山上遍地奇花异草，她只捕捉到那几树粉白，这里竟也植了好几树红叶李。
　　又是一年花季。
　　凫翎倚树半眠，忽听得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化作雀身栖落枝头。
　　一袭白衣自山石后缓缓步入于树下驻足止步。
　　白衣人下巴微扬，抬眸去看枝上繁花，侧脸在逆光里不可言说的柔和。
　　洛宜！凫翎失了魂般，这个名字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一瞬的失神，她从枝头跌落，落入微凉的手中。
　　和洛宜五六分相似的眉眼，淡淡药草清香围绕。
　　只是轻触了掌心那片凉意，凫翎逃似的飞走了。似曾相识的感觉，却不是他。

　　有人和凫翎一样似乎独爱红叶李林的花淡林幽。
　　凫翎绕过山石，一袭白衣再度入眼。
　　“你可是。。。。。。”她不知怎么话就从口中吐了出来，她觉得她真是快疯了！
　　白衣男子转过身来，身影略显单薄，他看着眼前黄衣的少女，眉头微微皱起。
　　“对不起，是我认错人了。”回过神来的凫翎匆匆忙忙逃离那片林子。
　　那人不过眉眼身形有几分相似，怎么可能会是那个柔弱的凡人少年呢。她应该相信裴羽等他的消息。
　　可她还是忍不住在山石后默默望几眼那抹白衣，她真是疯了！

　　“嗳嗳，看那是碧虚神君啊！”
　　“是啊，据说这位神君沉睡了几百年前段时间突然醒了只是不知为何身体虚弱不见好，于是到这养伤来了。”
　　“居然能见到本尊，真是天人之姿啊。”
　　。。。。。。
　　听见一群路过的女弟子们私语凫翎心里却升起了奇怪的感觉，一路思索着朝裴羽住处走去。
　　凫翎扑了个空，小门童说一大早他就被青木药君传唤去了离枯殿，谢罢便向离枯殿去。

　　九

　　“胡闹！你可知碧虚对天界来说何等重要。”
　　“可是师傅我答应过小翎，人无信不立。。。”
　　“可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根本就没有什么分离之法，他本就是不全的魂魄，这份意识只会随着肉身灰飞烟灭。”
　　“医理广博，许多仍是未知数，弟子相信肯下功夫寻找定有破解之法，您不也曾教导我们不期修古，不法常可么。”
　　“你等得起可碧虚等不起。定颜珠只能暂时维持，日后肉身损灭那躯壳内碧虚未归的神魂又会面临离散的危险。”
　　“你想一人承担？届时不仅你要受重罚亦会连累整个枯逢山，凫翎也难逃干系。”
　　“裴羽你是我最器重的徒儿，你好自为之。”

　　裴羽自离枯殿出来见到的是他此刻最不愿见的人，凫翎。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小翎，我。。。。。。”
　　“是他，呵。。。那若是魂魄回归他可还记得我？”
　　其实这是个多余的问题，若是记忆不散那裴羽也不必瞒她这么久。
　　“洛宜只有残缺不全的魂魄，所以。。。”
　　所以，应是不记得了。
　　“一定有办法的，小翎，师傅那边我会想办法，我一定。。。”
　　“按药君说的做吧”凫翎打断他的话“这毕竟不是我们有能力决定的事不是么。”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我想见他最后一面，带我去好么？”
　　“小翎，唉，好吧。”
　　裴羽在前带路凫翎跟随其后，一路无言，两人来到了枯逢山山顶一处雪洞中。洛宜就躺在石床上，熟睡一般安静祥和。
　　“对不起。”
　　毫无防备的裴羽就被一掌劈晕在洞口，凫翎背上洛宜的躯体便向山外逃去。无奈任她如何隐踪匿迹还是逃不过追捕，她不欲伤人咬牙挨下兵刃法器的攻击护着洛宜的肉身逃回了苍山行宫，又布下了结界。
　　凫翎不过一只妖，又如何能与众仙卒抗衡？
　　她不管天界缺不缺一个碧虚有多重要，她只要一个洛宜，哪怕只是一具躯壳，自己的修为能养护到几时便是几时，待到修为散尽同归尘土也好。
　　结界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她的眼皮还是不争气的沉重下去。
　　妖力飞速流失，强睁的双眼视线也模糊起来。
　　“洛宜。”凫翎喃喃出这个名字双眼终因力竭而阖上。
　　有人将伤痕累累的她轻轻抱起安置在美人靠上。

　　十
　　碧虚御风而行到了苍山，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到的这里，仿佛是那些零散的记忆在冥冥之中指引他来此地。
　　雕花格子木窗洞开着，月光泻进去映出了清雅居室的面貌，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他的头开始疼起来。他将凫翎安置在美人靠上，身体不由自主的向榻上之人走去，榻上之人手中握着一片褐羽似有清气萦绕。记忆中的场景一幕幕重叠令他头疼不已，他想取下那片褐羽细看，指尖触碰的一刹那白光大盛。
　　当年神魔大战碧虚神君和魔君冥烨一战后两败俱伤，魔君冥烨被锁入了七十二重天，碧虚神君却在重伤冥烨后神魂破碎。天界出动了圣物聚魂灯才堪堪将魂魄收回了七分，另外三分游离在六界不知所踪。故而这位神君一直在沉睡，然而过了三百多年缺失的魂魄突然回归，他从沉睡中苏醒。
　　那缺失的三分神魂正是托生了陈国六皇子洛宜，也正是因为魂魄不全他才会体弱多病药石无用。凡躯死了神魂便自然归位，但是他自沉睡中苏醒后身子却一直虚弱不见好是还有一缕神魂在此徘徊滞留不肯回归的缘故。
　　白光收息，最后一缕神魂归位连同那个属于凡人洛宜的深厚执念，榻上的躯壳在瞬间烟消雾散。

　　凫翎醒转来看到那白衣的身影正望着窗外几株红叶李出神，回望榻上已是空无一物。
　　她一直不相信洛宜会这样轻易把自己忘了，她站在他面前直视他双眼“你可还记得我？”几分希冀，几分忐忑，几分无奈。
　　没有回答。
　　“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暮春元日，阳气清明，祁祁甘雨，膏泽流盈。习习祥风，启滞异生，禽鸟翔逸，卉木滋荣。”她唱的比以前好多了，唱到最后却被泪水哽住变成看滴滴的呜咽。
　　碧虚侧过眼神避免和她直视沉默良久后缓缓开口“你修为得来不易，勤加修行便有机会位列仙班，不必因我而执着。”
　　那些幻梦悉数破碎，神族的生命那样漫长凡人的十数年载于他而言不过弹指间，她只是个过客罢了。
　　苍山行宫里的岁月现在成了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回忆。
　　凫翎苦笑了几声仿佛释然“神君您说错了，凫翎爱的从来只有一人，他的名字叫洛宜，是个凡人。”你不是他，她笑着，看着他的眼神就好像陌生人。
　　“是这样。”碧虚低低说了一句，像是说给他自己听。他没有再说设么，只是安静的离开。
　　浮生若梦，太上忘情，红尘业障于他而言不过凡世烟云。他仍是九霄之上的神君，她与他隔了千重山万重水。
　　他一步步踏着月光走着忘记了御风，苍白指尖一片褐羽迎风自舞，有些东西终归不是说忘就能忘了的。

　　尾声
　　无心求生的人伤好的却异于往常的快，凫翎自我嘲讽他住过的苍山的确是个养伤的好地方。
　　伤好后她没有再离开那片红叶李林。
　　她想都会在这儿一直陪着她爱的那个凡人少年，春去秋来，花开花落，不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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