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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笑
宿醉一场。
连绵的雨,将古道风景拉得悠长。
戚少商醒来时脑中混沌,依稀记得自己醉了酒,似乎还梦到了那个人。
蹒跚着走向门外,戚少商的脚步一顿,脸上闪过一瞬讶异,后又恢复如常。
他看见门外有个人背对着身,看不清面容,一头乌黑的长发垂落到肩上,发梢微卷,影影约约能看到几缕细碎的短发在那人微微低头时垂在了面颊旁,勾勒出一点清冷的轮廓。青色的长衣伏在地上,衣角也被细雨沾湿了。
细密的雨滴上门前那人手,再流入长袖。
那是一双修长漂亮的手,如果不是此时他正擦着一把剑,一定会让人觉得这双手最适合的应该是舞文弄墨,又或是摆弄些琴棋书画之类的风雅事。
然而也正是这柄剑让人打消了这样的想法,因为这柄剑很难不被人关注。
戚少商的剑。
此时戚少商的头还有点痛,下意识的他本想问:你是谁,可话到嘴边他却问不出口。
太熟悉,连他自己也没有发现,一个名字已经被他念出了口。
“顾惜朝。”
真是个好名字,今朝有酒今朝醉,惜朝。
一点苦涩从戚少商的心底泛了出来,就像如今屋外的雨,细密绵长。
“果然是老朋友了,你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我。”将剑转了个方向,剑尖直指戚少商,顾惜朝一笑,“你可知道,此刻,你本该死了。”
“哦?”戚少商弯起嘴角,“莫非到现在你还想杀我?”
“我曾说过,我本不想杀你,可又不得不杀你。“
戚少商摇头:“那你又为何要等我醒来再说这些?这一点也不像你。“
“我只是不想你死在别人手上,”顾惜朝吹去剑上的雨,道,“戚大侠,你可别说你不知道,那日秦骁刺你的一剑上淬了毒。”
“七日笑。”关外秦家最擅使之毒,七日笑,安然无恙的度过七日,能笑也就这七日,七日后毒发自然想笑也笑不出了。
这毒除秦家之人,无人能解。
“你知道?”
“我还知道,那是你下的毒。”
坊间盛传,秦骁与戚少商一战,本不至于做下毒这等阴手,而是对他恨之入骨的顾惜朝借着从前偶得的七日笑,顺水推舟地助了秦骁一把。
对此深信不疑的大有人在,唯独戚少商却是不信的。如今心中一动,竟是这样违心的说了出来。
顾惜朝看了他一眼,垂眼看着手中被擦得发亮的长剑:“那一剑却不是我刺的。”
戚少商笑了:“所以你要在我被毒死前杀死我?”
顾惜朝摇头:“难得我想救你一回。”
“那你小心了,救人比杀人要难。”
**
旗亭酒肆晃荡在眼前,越来越远。
依稀有两人向远方城镇行去,雨水淹没地上足迹,像翻坛陈酒。
待到进了城,穿过几条小巷,拐过几道弯,便是一条清冷的街道,走在前面的青衣人停在一座屋前,顿了顿,伸手推开了那扇木门。
“吱——呀——”门被推开,从这声音判断,能听出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人来过。
屋内陈设简略古朴,离得最近的那张木桌间,铁制的灯盏上还插了支燃去大半的白蜡烛。
戚少商看着面前青衣人走进屋后略微僵硬的背影,不由自主的叫了声:“顾惜朝?”
连名带姓,如初相识,一如昨日。
青衣人微微一顿,手中的火折子透出点点星火,回过身看他,一双乌黑的眼眸幽然深邃,看得戚少商一时有些恍然。
“怎么?”顾惜朝问。
戚少商讪笑,假意打量着四周:“这是你家?”
面前人拿桌边的抹布擦去案上的灰尘,用火折子点亮了那半截蜡烛,烛光在他的眼中摇曳,将他的半边脸颊也染上一层柔和的光辉。顾惜朝用手扫了下面前的烛火,感受到指尖传来的灼热,淡淡道:“曾经是。晚晴死后,这里空了很久。”
他看了眼戚少商,看不清神色,而声音给人的感觉无疑是温柔的。
那年路边卖艺,大多时候,他会带晚晴来这里。
而今昔人已去,唯留这一屋的悲喜。桌上摊着一张画了一半的字画,字画上的女子目光温婉,唇角含笑。
那是他的妻子,傅晚晴。
“晚晴走后,我几次提笔想将这幅画完成,却总是不知该如何落笔了。”顾惜朝转身打开窗边的一口木箱,翻找着那些瓶瓶罐罐,“我总自比乐毅,觉有管仲之贤,只恨无处施展,难酬毕生壮志。到头来,不仅一事无成,连晚晴的样子也在我脑中模糊起来。”
顾惜朝兀自深吸一口气,就像那日稻田,他仰头吸气,四周满是稻香,心驰神往。而如今那入鼻的稻香,不过换做一室悲凉。
戚少商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眼前青衣男子。
世故人情,岂不恰如流水,唯听那匆匆逝水之声。
顾惜朝定了定神,将一身的爱憎恶收起,转身在墙角的木箱中翻找起来,取出几个瓶瓶罐罐,摆在戚少商的桌前,又将两个小瓷瓶打开倒出一些将药粉和进一只放了些似泥非泥东西的碗中。
戚少商只见面前人笑了笑,仿佛刚才一幕从未发生,语气恢复如常:“外面要杀戚大侠的人千万,你这张脸可不止我一人认得。”
尾音带笑,细听却有些苦涩。
戚少商问:“你要做什么?”
“自然是帮大当家的改头换面脱胎换骨。”
戚少商笑:“看不出,你竟学过易容术,不知师出何门?”
顾惜朝嘴角上扬:“晚晴教的。”
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
顾惜朝仿佛又一次看到记忆中的女子出现在他的面前,撑一柄墨梅油纸伞,向他嫣然一笑,音容温婉,恍如昨日。
他忽道:“你毒解了,不如去找息红泪。”
戚少商的脸被顾惜朝用这极近肤色的泥添添减减,指尖蹭得戚少商脸颊微痒,不由让他心中一动。
戚少商叹了口气:“我不记得你是个多事的人。”
顾惜朝笑:“女人老了可就不好看了。”
**
二三壶酒,是炮打灯。
顾惜朝为戚少商斟酒,像在旗亭酒肆,在鱼池子。
戚少商道:“我常常想着再和你好好喝一场。”
顾惜朝噗地一笑:“好让我在酒里下毒?”
“你毒不死我。”戚少商摇头,满是笃定。
“戚大侠什么时候百毒不侵了?”
戚少商笑笑,无顾忌的喝下顾惜朝递来的酒:“莫要忘记,你杀过我很多次。”
“我确实忘了,现在有很多人都要杀你,”顾惜朝低头,将面前的酒杯斟满,“可是,最想杀你的人,如今就在你面前。”
“不知为何,听你这么说,我竟有些欢喜。”
顾惜朝看着他不语,半晌大笑:“所以我来杀你最合适。”
戚少商点点头:“也许。”
“秦骁那些人向你下了战书?”顾惜朝带着几分嘲讽,盯着杯里晃荡的酒。
“你听说了?”
“如今外面有人下注,赌你们约在何时何地。”
“你想知道?”
“想知道你什么时候死。”
戚少商看了眼顾惜朝:“五日后,长阳道。”
顾惜朝唇角微弯,不知是笑戚少商还是自己:“可惜我不缺银子,也不好赌。”
戚少商微顿,喉被扼住般苦涩得紧。
盏茶间,杯壶见底。
戚少商以为自己要醉了,眼前事物有些晃荡。
他撑着木桌尽量使自己不倒。
顾惜朝笑笑:“我在酒里下了药,穿肠毒药。”
**
两日后。
雨渐帘纤,绵绵的沾人衣襟。
戚少商走在长阳道上,腰侧一柄长剑,锋芒微掩。
滴答,一滴雨水顺着乌黑的斗笠滴在了脚下的水泊中,圈圈涟漪向边晕开。
一阵风刮过,掀起戚少商斗笠一角,让蛰伏在旁的人看清了他唇边的冷笑。
暗中有人抬手,长弓张弛的冷硬声骤响,数十支箭羽破空,齐齐射向道中的那人,蛰伏中人乍然跃出,瞬间就将戚少商的所有后路封死。
一片落叶被劲风划开。
被围困的人岿然不动,好似要就这般静静等死。
风被撕扯的尖鸣,压迫的声音,近了!
生死,一瞬之间。
原本静止的人忽然剑出如飞,一道劲气扫出,带动箭羽寒芒竟是将其聚于剑尖一点,半空中身形一滞,又极快的将剑一横一转,带动数十箭羽反刺而出!
少顷,风烟定。
戚少商扫了眼地上的横尸,抬头看面前剩下的几人,眼神无异。
这场对决没有开场白,也没有江湖的公正。
这只是场厮杀,厮杀的对象只有一人,戚少商。
一个大侠的最开始,也是杀人。
有多少人敬重仰慕大侠,就有多少人痛恨大侠,江湖最不缺的就是恩怨情仇。
一只飞箭擦着空气从戚少商的背后笔直射来。
百步穿杨。
他极快的转身,却仍是让那箭在脸上划了了一条细细的口子。
“秦骁。”戚少商站定,看着不远处张弓而立的人。
秦骁抖了抖袖子,冷笑:“戚少商,我这箭的滋味如何?”
“我没必要跟死人废话。”他道。
戚少商耐心得看着剑尖凝聚的雨水滴落,这柄剑在他手上一共碰过两次雨水,一次是现在,一次是两天前。
啪嗒。
剑尖的水珠终于滴落在了地上,那柄剑已经被他牢牢握在手中。
一剑横过,锋芒如雪,倒映出持剑者那对乌黑深邃的眼眸。
秦骁慢慢抽出背上长刀,青色的刀光反映在手背,森然骇眼:“戚少商,你欠我秦家的三十六条人命今日一并还上!”
话音未落,秦骁已猛然逼近,刀风扫来,戚少商长剑迎上。
一刀一剑一触即分!
秦骁弯刀微斜,在戚少商头上直直划过,他上半身向后仰去,剑却在背后转了个方向,横手刺了出去,秦骁弯刀换向,陡直向下!
电光火间,刀剑再分。
几番交手,戚少商喘息渐重,拿剑支地,身体向一方横斜,拉大两人间距,随后极快的拔剑,向秦骁胸口刺去,秦骁急闪,只在手背留下一条长长的口子。
弯刀这时却猛地向戚少商眉心划来,刀比剑长。戚少商退身,躲过了长刀,却躲不过凌厉的刀风!
斗笠从中裂开!
刺啦!
斗笠彻底化为两半掉在地上,斗笠下那张戚少商的脸此时却出现一些诡异的变化,露出一张被刀风所伤的皮肤扭曲怪异的脸,七分似戚少商。
“你……你不是戚少商!”秦骁一愣,随即弯刀横过,冷哼:“你到底是谁?”
持剑者笑了笑,撕下脸上早已残破的人皮面具,面具下的人面目清秀,是淡淡的书生模样,只一双乌黑的眼瞳笑中透着淡淡杀气。
他抬手轻轻抹去脸颊上的一丝血痕,狭长的双目看向对方:“你可认得我?”
“顾惜朝!”秦晓眉峰皱起。
“呵……”顾惜朝笑了笑,话锋一转冷声道,“你今日怕是要死在这长阳道了。”
一柄武器飞出,只是这次,将戚少商的剑换成了顾惜朝最擅用的神哭小斧。
**
腥稠的血从秦骁的颈侧喷出,顾惜朝让了让,避免让他的血染上自己的衣襟。
在尸体旁坐下,顾惜朝喘息着笑了笑。
秦骁,关外秦骁。
那年,顾惜朝顶着戚少商之名杀了秦家三十六口,如今再算上秦骁,三十七这数字在今日终于凑齐了。
细雨初停,晴空万里。
顾惜朝伤口的血渐渐流干,他俯身在秦骁的尸体上摸索一阵,半晌摸出一个白瓷药瓶,扯开瓶塞,里面静静躺着一颗药丸。
七日笑的解药。
心满意足的将药瓶塞入怀中,他抖了抖上了灰的衣袖,独自走远。
**
戚少商一觉醒来天已全黑,桌上的酒早被人收拾干净,只留一只白瓷小药瓶,瓶边是他的剑。
药瓶下方压着一张字条——
“七日笑解药于此。”
戚少商想也没想将瓶中药丸服下,药味极苦,他蹙了蹙眉。
打了盆水,正要洗脸,盆中倒影出的却是顾惜朝的脸,戚少商摸上鬓角,手感有些粗糙,原本顾惜朝在他脸上上的泥已化成了人皮面具,顾惜朝的人皮面具。
不觉天亮。
烛火明灭,戚少商竟在桌前坐了一宿。
出门,选了一家客栈坐下,戚少商叫了些酒菜,酒是好酒,却无炮打灯的冲劲。
“今日是初几了?”他忽然问道。
“客官,今儿正好初八。”小二躬身笑了笑。
戚少商淡淡点头,他整整睡了三日。
**
长阳道上尸体横卧,尽头树下的那具,是秦骁。
天际苍茫,长道荒芜。
踩着一地的枯叶,戚少商来到秦骁的尸体前站定。
秦骁的脖颈上有一道致命伤,似被小型利器所伤。
神哭小斧。
戚少商苦涩的笑了笑。
他和秦骁约在初七,与顾惜朝再遇的两天后。他对顾惜朝说长阳道之约定在五日后,是骗了他。
可笑的是,顾惜朝早已知道。
秦骁的弯刀落在他的身旁,刀身上有一层浅青色,和着少许血迹。
戚少商用指沾了点放在鼻边轻嗅,有淡淡的幽香。
七日笑。
**
戚少商从长阳道折回的时候,顾惜朝屋子里的白烛已经燃尽。
一桌一椅仍是他离开时的样子。
摊了张素宣在桌上,他就这么提起笔墨,一点点勾勒顾惜朝的样子。
——这位书生倒是一表人才,气宇不凡。
——你也是一派英雄气概。
那日他如是答道,眉宇从容,笑意温和。
“我没有把你当兄弟。”
自嘲的笑了笑,戚少商对着画里的人,轻轻道。
后来他说了什么?
戚少商自己也听不到了。
等了许久,仍不见顾惜朝。
戚少商提着剑,随着那横渡的飞鸟,不知不觉又走到了旗亭酒肆。
旗亭初见,弹琴论剑赌酒,再难移眼。
他,与顾惜朝。
戚少商在酒肆前站定,酒肆里恰有书生青衣一袭,被风吹皱了一角。
戚少商笑笑:“你在这儿。”
还是旗亭酒肆的那间屋子里,顾惜朝坐在他的对面,正煮一壶茶。
窗外长空万里,飞鸟拍翅,细风扶草。
顾惜朝问道:“你可还记得那日鱼池子的第三个问题?”
戚少商点头:“记得。”
顾惜朝又道:“而今我再问你,你若是明天要死了,你最想做的是什么?”
戚少商愣神,随即大笑。
顾惜朝看着他,嘴角弯起,没有说话,低头给自己斟满茶。
等面前人终于笑够了,方停下来,垂眼定定地看着顾惜朝手中的杯子,终于露出一抹苦笑:“最想做的,自然是杀你。”
顾惜朝手一顿,也笑了:“我以为只有我想杀你,”
戚少商道:“我只是不想你落得死无葬身之地。”
顾惜朝会意:“那我要多谢戚大侠了。”
戚少商嘴角笑意有些苦涩:“可你却要死在别人手上了。”
他顿了顿,道:“之前我身中七日笑无法正常运功,你用迷药迷倒我替我去找秦骁,那一刀却叫你中了那七日笑。”
“果然凡事都瞒不过你戚大侠啊。”
“你又何必如此?”
“许是我良心发现,知道秦家这仇本与你无干罢。”
戚少商问:“你能解那毒?”
顾惜朝笑:“我只会下毒。”
“你给我的那解药……”
“是秦骁的。”
“他身上只有一枚?”
“只有一枚。”
“那好,”戚少商看着顾惜朝,淡淡道,“我和你去秦家取药。”
顾惜朝摇头:“可惜秦家远在千里之外不说,最重要的是,秦家人全都死了。”
戚少商喝茶的手顿住,杯里茶微微有些溅出。
半晌,他道:“你这是何苦。”
顾惜朝注视着杯里起伏的叶尖,笑道:“我这条命不是你的,你何必这么稀罕。
他站起身定定地看着那人,眼神有些凉薄:“戚少商,你别忘了,是谁害你沦落到今日,你那些兄弟又是因谁而死。我如今做这些也不过是一时兴起,七日笑,七天,指不定哪天我变卦又会天涯海角地追杀你,你可知道?”
戚少商耐心的听他讲完,半晌,只淡淡点头:“我知道。”
顾惜朝一愣,只见戚少商忽然扯下自己的外袍,露出里面鲜红的长衣。
烈红如血。
这……是嫁衣。
顾惜朝微怔。
“你终于打算娶息红泪了?”
戚少商摇头:“我一直想娶她,可我现在更想娶你。”
窗外飞鸟横渡,狂风四起,屋里门窗被风吹得闭合,烛火忽灭。
顾惜朝苦涩地笑笑。
“戚少商,你莫非和我一样是个疯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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