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

　　那一时，林姗的心与身，或许，算分离状。奶奶或者祖母，那个未曾亲见过的妇人，突然钻入意识深处。早之前，林姗已对她不怀恶感，而就那一会儿，命这种东西又灵感启迪般闯进脑海来。
　　林姗小时对于别个孩子拥有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所给予的祖辈宠爱满怀夹带伤感情绪的羡慕，尽管一个孩子并不甚明了何为伤感。
　　听说自己家是当时全村首富，爷爷娶得邻村第一美女，便是奶奶。为迎娶娇美的新嫁娘专门打制了全套凤冠霞帔，母亲说那凤冠是纯银的，在当时算少见的贵气，她脑海里便很多次想象过其模样，总一种闪闪不停的光彩夺目。这让林姗想到二老前尘往事时，莫不自动涂上一层又一层罗曼蒂克。何况在父亲口中，又听到过后来日子不好过，爷爷给别人家干活，奶奶在家照料孩子，家中有条猪尾巴每天切些来炖菜，总把肉与最大的白馍特意留给晚归的爷爷。林姗就在想奶奶是多么心疼爷爷啊。而当闻听下文，晚归的爷爷又总把肉送进了孩子们嘴，并把馍掰了分给孩子们，原来那猪尾巴被奶奶炖得极有滋味儿，她脑海里总浮现出一张宽厚温柔的脸。她以为爷爷奶奶是多么相亲相爱啊，她在想他们都是多么好的人啊，如果他们还在该多好。多想开口叫他们一声。然而，只能把这份想象中的爱与被爱沉默在随同父亲为他们节时夜里的烧纸途中。
　　同时，讲述这些给妻孩们听的父亲，在林姗的追念里满带了一个坚毅沉默如山般男人的气息。记忆里，父亲在孩子们面前的话是不多的，而像这样讲关于他自己小时的事情更是零星至极。尤其到现在，林姗还记得住父亲说猪尾巴里是细长状的骨头。或者正因了少，倒反而让林姗对于父亲多了心疼。尽管她那时只十岁，可却一边感动于爷爷奶奶，一边莫名觉出父亲心中似有伤感。父亲讲到每天起个大早出去干活的爷爷，林姗想父亲是心疼并自豪爷爷的，然而她总觉得还有别的什么在父亲心里压着。
　　林姗的天空第一次崩塌却并不是为她自身遭遇到的不幸。恰恰竟是为了这位连母亲未曾谋面的她的奶奶。她至今记得是在冬天，又去姑奶奶家窜门，那时两家人走动勤快。有一时，屋里只剩了她与那老妇，带着对于爷爷奶奶故事的好奇心以及想望被他们爱，她向那老妇一连串发问。
　　奶奶的名字非常好听，尤其她的姓在生活里非常少见，好听极了，这让她很开心；奶奶是个很干净很勤快的人，屋子里总拾掇得利索又干净，这让她很开心；奶奶还是个待人非常友善可亲的人，总对客人们有副好心肠，人们对此莫不称道，这让她也开心；奶奶人长得十分美，可惜就牙齿有点瑕疵，这让她心里多了一点点因不够完美而起的可惜。然而，听着听着，她觉出不对劲，年幼的她竟听懂了姑奶奶话中关于奶奶私生活方面不够检点的那一点意思。天！这不啻于一声惊雷轰塌了林姗的世界。那一刻，她的整个天空响了一声巨大的雷鸣，心里整个地被羞愧与耻辱蒙盖，她的奶奶竟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她和村里的男人们厮混，她是一个浪□□人。
　　年幼不经世事的林姗洞晓到这一点，虽只是孩子，却着实像被雷劈了一般，她僵立住，彻底蒙了。那个应该被称作“奶奶”的已不在人世的妇人，隔着一个世界，让林姗的心里蒙上巨大耻辱。以至于后来渐渐知道了家里更多甚带有罪恶的事情时，都不曾令她产生过这种耻辱感。成为她阴暗天空里巨大的一片乌云。
　　可眼前这个胖老妇，涉及到林姗奶奶那一点似乎村人都晓得的丑事时，她的眼睛略邪起来，双眼眼白追逼着眼黑，脸盘也似乎肿大鼓囊一些。那种站在道德审判点的高姿态，让林姗心里除却突然而至的羞耻外，还多出对眼前人的极度厌恶。她有什么资格？相比祖母，她难道不是半斤对八两？林姗瞬即想到这老妇此时的丑态可能出于一种嫉妒心。尽管对祖母不再怀有从前的可亲，然她的美貌是必然的。
　　况且她毫无资格来论说。林姗在父母闲时聊天里最早知道的她家丑事关于她丈夫，那个瘦矮个儿老头，林姗叫做“姑爷爷”，似乎老不正经。姑奶奶小弟家的女儿丹丹时常来她家帮忙做事，说是趁姑奶奶不在时，老头儿对丹丹有些嬉笑哄言，摸过她身子底下，偶尔买小零食给她吃。鉴于年幼，林姗对此不确明了真正含义，但也隐约觉出其间有些见不得人的邪意。
　　太小不懂事的林姗把这告给过弟弟妹妹听，而更小更不懂事的弟弟竟把这事儿在姑奶奶面前提起，那一时她极其着急忙慌，措乱不安地诌出班里与丹丹姓名相似的同学名字来，编排出另一段瞎说。她心里觉得非常对不起同学，可那种情况下此举似算得机智反应。
　　她家哪里光是有老不正经的老头这么简单，她女儿用当时有些人的话来说就更不是什么好东西。认识这个“桃仁姑姑”时，她已经第二婚。至今，林姗母亲与她一张合影依旧在家相册掖着，这个远房姑姑生就一张圆圆脸，眼睛也是又圆又大，瞳仁很黑，鼻子嘴巴都小小的，尤其上唇那地方还嘟着上翘，看去几分孩子气的讨喜，也可说有几分漂亮。
　　用大人们话说，这个桃仁姑姑生就不会享福。她起先嫁给的是一户富裕人家，已经生下一个儿子，且第一个丈夫比第二个丈夫论长相论身形都优出不少。可她愣是放着好好日子不过，勾搭上后来这个比她年轻两岁的瘦小男人。
　　是有一年除夕前后吧，林姗跟了家人到她家做客，刚进大门，就听桃仁姑姑数落小丈夫，此时她已和这个丈夫刚刚生完他们第二个儿子。因为桃仁姑父放炮时办了件蠢事，将麻雷炮抓在手里点着，没来得及撒，手被炸得稀巴烂，出了很多血。她那时想许是大过年的见血不吉利，桃仁姑姑训斥姑父的心情既急又疼吧，或许心里害怕牵连出一系列哀事。
　　母亲自然好言劝慰姑姑不要再生气，姑父的手在淌血，快去给好好包扎下，他就是一时犯了几分顽童气。可回到自己家中后，林姗听得分明母亲在父亲面前调侃了些桃仁姑姑家这天发生的“荒唐事”。母亲人前人后并不全然一致的言辞在她心里是不能认同的，虽说悬殊并不大。这也便是为什么后来人们向她挑明她母亲如何伟大甚而有人鼓动其为报母恩写本书时，林姗心里隐隐绰绰间生出几分不情愿的原因。诚然，母亲算得好，可那并不是伟大。林姗很小时就有这种认知。
　　关于桃仁姑姑，林姗记忆最深的是她每次到理发店剪过头发后必要理发师给刮脸。据说，脸上毫毛刮尽后，面皮儿更白。所以，这个细节也是让人对她流言蜚语的一大凭证，都孩子的妈了，还不收心，净想着风骚点招男人看。也有人说桃仁姑姑生就浪，边和别的男人混到一起，还有人说她的小丈夫知道这。
　　姑奶奶家的丑事不止于此，林姗后来更知道了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竟然桃仁姑姑的不正之风师承其母。姑奶奶与他的瘦老头也是二婚。连生就的不会享福，都是母女两个一样样德行。姑奶奶之前嫁给一个学校老师，后来升职到了校长，她却偏偏与后山放羊羊倌搞在一起，为这她与前夫所生儿子“柱子”大脑受刺激，人有些呆，三十多岁了也不懂去讨个婆娘来，只是一味埋头苦干攒钱，再给娘管存。于是，邻里间有人嘀咕，柱子这后生是不是个蔫球？是不是不懂人事做不得人事？自然坊间的婆娘们嘀咕到这时总升起一阵阵浪笑，林姗讨厌这些妇人们对她并不与之多交流的柱子叔叔的议论。
　　相反，她曾在父亲对母亲的说话里听到过，“柱子这后生长得仪表堂堂，干活也吃苦。唉！可惜了，要是跟着他亲爹怕也不是现在这样。”林姗躺在被窝里看不到父亲神情举止，却在声调里捕捉出他宽厚胸膛里容纳的悲悯。
　　姑奶奶跟了羊倌后没能再生养，两年里分别从两家抱养一女一子，分别是桃仁姑姑与苗青叔叔。如此说来，桃仁姑姑与姑奶奶并非亲母女，可为何办出来的事儿如此相似？大概耳濡目染的影响所致吧。
　　初中地理老师说到过南北方农业差异，北方因冬日天寒地冻，故而半年时间赋闲在家。这一闲就出问题，赌博、偷人等霉菌滋生，这将隐藏在林姗心头的羞耻心第一次松点懈。所以，婚外出轨可能并非罕见事。做出这样事的人并不单就祖母，一部分原因在人们太闲，闲出危险，还怪祖母生得太美。然而林姗知道这不过是无用的自我心理安慰，事实上只要想到祖母，她的心依旧蒙羞。
　　在父母的闲谈中，林姗耳朵也捕捉到过关于祖母这事儿的风影。有时听到母亲在父亲跟前嘻笑一般言语，她心里不舒服，而父亲的安静，她琢磨不透，只是单纯地心疼父亲，她以为父亲在这事上大概和自己一样感到无法承受，尽管父亲不动声色，还是感到他心里盛放了悲伤。可母亲的言笑却非同姑奶奶那一般道德高姿态，更多的像个顽皮孩子，似乎在母亲心里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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