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不老术

　　楚辛夷天生是最怕麻烦不过，麻烦却偏偏爱来找他，近些日子还登门造访的颇为频繁，简直不给人太平。

　　是日天朗气清，花发于木开的盛。关朝浥寻到楚辛夷的时候，后者正斜倚枝杈，阖眸悠然神游。

　　“大师兄。”关朝浥在树下，仰头看他，怯怯地喊。

　　楚辛夷却没回应。关朝浥大抵料他是没听着，又提高了两分声量，“大师兄？”

　　楚辛夷向来不欢喜自己这三师弟软糯的性子，优柔又寡断，好像任谁都能捏扁搓圆似的。师父却言之凿凿这性子是璞玉待琢。楚辛夷想不通，又觉得麻烦，便懒得思忖，关朝浥性子软又一根筋，反正百无聊赖戏弄他一下也未尝不有趣。

　　关朝浥第三声刚喊出个“大”，就听见楚辛夷拿不耐烦的口气打断：“我又没聋，早听见了，喊什么喊扰人清净。”

　　关朝浥垂首。楚辛夷猜他该是又在他自己功过簿上加了“扰人清净其罪可诛”一笔，暗暗叹气，语气缓了半分，问：“你来找我什么事？”

　　“又有人来找师父喝茶了。”

　　名曰喝茶，实则寻衅。而事始要从一则江湖传言讲起。

　　是时举目漫漫朝野，上至九五之尊下到江湖杂役，皆对长生秘术趋之若鹜。各门各派大约都供养着数位道士门客，以求得长生丹药或练功秘法，从而便可肉身不坏年岁不增，长踞武林。然而数十年过去，并无一人成功。正当人人丧气之际，不知从何时起，也不知因何人起，一则消息传出，并被添油加醋愈传愈沸，说是百草谷大弟子楚辛夷乃黄帝血脉，代代相传身携容成子所授黄帝长生之术秘方；外加楚辛夷学医百草谷，而百草谷师门历代皆医术精湛，会个起死回生长生不老更不在话下，空穴来风枳句来巢，利欲熏心者早把这消息当成了十成真，哪有闲心怀疑真假。

　　于是乎，陆陆续续有人造访百草谷，或千金求购，或官爵相邀，只求换得楚辛夷手中秘籍。楚辛夷起初还乐的同来客周旋调侃一番，看人满怀期待地来灰心丧气地走。渐渐来人多了，门前杂草秃成了路，楚辛夷嫌麻烦，索性人一来便往后山逍遥，留得师父和二师弟在厅堂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师父陈卜子山羊胡一捋，吩咐老二姜重明沏上一壶蒙顶石花。

　　听访客说明来意，陈卜子沉吟半晌，末了只道一句：“先喝茶。”

　　“……”

　　“人上年纪，精力不如往常。这事我分辨不出利害，难以做主，只好等敝徒回来再行商议了。”

　　“贵徒何时可归？”

　　“楚辛夷那孩子疯，这趟出谷，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罢。公子执意要等？”

　　来人面色不善，却又不好发作，拍案而起的动作到一半换了拂袖，牙缝间生生挤出声“告辞”，头也不回地跨出门去。

　　“师父，恕徒弟直言。”姜重明复斟茶给陈卜子，皱眉道，“您这般三番五次推辞，他们终会有所察觉。到时候就不是这么简单便可解决的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楚靖那个大事嫌烦小事偷懒的性子，丢给他的话只能搞的一塌糊涂。”陈卜子接过茶，啜了一口，“从小到大，哪回你们出了事不是为师给摆平的。”

　　“可这次不同往常！整个江湖都动作了，何况本就是楚辛夷自己的问题，他也老大不小，您还拿他当毛孩子惯着？”

　　“你就这样说你师兄，没大没小。”陈卜子责难般瞥姜重明一眼，后者便噤了声。“他在师门虽排老大，年岁上却比你和关岚都小。师兄弟中你最明事理肯担当，楚靖没常性，关岚没脾气，日后若是我不在，师门上下只有你能做主了。”

　　“师父您又说丧气话。怎么可能……”

　　“还记得初入师门所立誓言吗？”

　　“记得大概。此一生研医术求仁心，但为悬壶济世，普救众生，换无疾无厄，苍生太平。”

　　陈卜子点点头，追问道：“想过为何立誓吗？”

　　“自然是求仁得仁，行医济世。”

　　“若是病在人心，又当如何？”

　　“这……”姜重明语结。

　　“你们几个都是有夙慧的。不能彻悟，也只是时辰未到罢了。”陈卜子起身，惊觉凉飕飕的，便教姜重明给他披上外衣。

　　“快立秋了吧？”

　　“嗯。”

　　“山雨欲来时，劲风满高楼啊。”

　　楚辛夷无缘无故打了个颇为响亮的喷嚏，只觉得这会儿起风，兴许会着凉，便从树上跳了下来，一树辛夷花也附着颤簌簌，发笑似的。

　　“人来了多久？”他问关朝浥。

　　“好半天了，估摸着也该走了。”

　　楚辛夷想一想，的确自己也在这地方赖了挺久。天擦暮色，六合昏蒙，楚辛夷望起来，日头堪堪趴在山顶上。时辰到了，肚子里也搭台开唱空城计。

　　“姜舜说没说晚上吃什么？”

　　“没……”关朝浥忍着没把二师兄叮咛伙夫晚膳清淡为主少辛燥的事抖搂出来。

　　楚辛夷的鱼肉梦在饭桌上彻底覆灭。他瞟一下但食不语的关朝浥，又瞥一下正襟危坐的姜重明，清清嗓子。

　　“干什么？”姜重明一边眉毛抬起，不满地看他。

　　“没肉啊？”楚辛夷问。

　　“食顺四时适寒暑，秋宜食麻，顺气通神，这是师父所教……”关朝浥答。

　　“师父教养生，可没教清心寡欲啊。”楚辛夷把粥里的红枣都拣去姜重明碗里，絮絮道，“你俩怎么越活越干瘪。师父辟谷，你们也跟着苦行，这是要成精还是要成仙？”

　　“都不成，吃你的饭。”姜重明噎他。

　　“二师弟你可是越大越没规矩，几时开始就不肯客客气气同我讲话了？”楚辛夷持箸去敲姜重明的碗，被对方毫不留情地打开。“师父没跟你讲过，长幼有序，兄友弟恭？”

　　姜重明欲盖弥彰地咳嗽一声。

　　溯及往昔，姜重明还是称过楚辛夷那么几声“师兄”的。彼时姜重明方拜入师门，十三岁少年出身家教严谨，为人客气恭敬。被陈卜子领进百草谷，对谁都是谦谦有礼，遑论头上一个小师兄。

　　结果不到一年，姜重明便再不肯尊称师兄了。师兄弟二人住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姜重明张口闭口“你”“喂”“楚靖”，楚辛夷也不恼，由着他喊，大不了不开心的时候再往姜重明被子里多塞几只□□。

　　关朝浥求自保，没再搀和到大师兄和二师兄的口舌之争中去。反正在他看来，动嘴也好动手也罢，楚辛夷和姜重明情同手足的关系总能够在一日七次的喧哗争吵中更上一层楼。若非如此，姜重明怎么还能把楚辛夷不喜食拣出去的红枣吃得一颗不剩，那样子不仅不嫌恶，反而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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