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嘉篱

　　梅浮山庄的天道横亘于两片悬崖峭壁之间，车马行于其上，摇摇欲坠，稍一失足便会滚下崖去摔得粉身碎骨。纵使如此，浩浩汤汤的送葬队伍依旧车马粼粼，灰褐色的荒野之中冥币纷纷。

　　一辆马车于对面方向踱来，领队人驻足，其中少年掀开车帘露出半张面庞，神色冷淡却难掩刹那芳华，令那领队之人大惊失色。

　　梅公死后由其远方侄辈承其衣钵，新任庄主梅楠是他从未见过的生人，嘉篱下车以后除了几句寒暄便不肯与他多言半句，多数听对方散言碎语，听其念起梅公生前对嫁入北定宫的嘉篱公子如何挂念，又说公子怀有一颗赤子之心，梅公在天之灵看见公子为他扶灵送葬，一定含笑九泉。

　　在天之灵么？嘉篱想。倘若他真的自尽，是否也要在这世间轮回千百年遁入牲畜之道？

　　老天有眼，世间正道历经沧桑却终究会来到眼前。一个人，无论生前如何风光显达，死后终究沦为一抔黄土与几声叹息，生前做作的善与恶会成为生死簿上无法磨灭的血迹，有多少血债要偿，便要其堕入油锅中生生世世地熬煮。

　　所谓报应，所谓因果轮回，也不过如此罢。

　　梅衡远的坟墓掩映于枯死的梅树林中，出人意料的是伴其坟旁的一座旧坟。嘉篱深深地盯住那座墓碑，双目疼痛难忍。他不懂，也参不透，这世间最恶之人会为手中培养的一名棋子建衣冠冢，连真正死了也要相伴而葬。

　　实在是可恶至极，连亲眼看一次都觉得浑身震颤，几欲作呕。

　　那一瞬间，他真正感受到愤怒极致后的目眩晕沉，其旁有人蓦地扶住了他，温柔地叹息道：“嘉篱，节哀顺变罢。”嘉篱看向他，是那寄来当归的人。

　　叶落归根，尔等当归。

　　“雁先生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从塞北到江南，看遍人世间锦绣乾坤。”

　　二人一道行走于空谷之中，仿佛很久之前在墨池旁边，一个讲些江湖异闻，另一个则沉默地听着。

　　“嘉篱，先生我去了许多有趣的地方，没有带你亲自一看，真是可惜。”

　　“哪些地方？”

　　“钱塘江的潮，滕王阁的落日，还有黄山上奇形怪状的松。我在几年前碰见一名交谈甚欢的游子，我与他曾在僧舍中听着秋雨彻夜长谈……”

　　雁归山一面走一面回眸看向身旁无声微笑的人，这名少年是他浪荡半生中唯一教过的学生，他已经长大许多，身子骨蜕变成成年人的朝气勃发。他望着眼前美若冠玉的人，心中恍惚而朦胧，酸涩之中又透着几分淡淡的喜悦。

　　“你长大了，变高了许多。”

　　嘉篱觉得此话耳熟，那人也是这般讲的。

　　“嘉篱……你在北定王宫里……过得可好？”雁归山行至半道，幽幽地问。

　　少年手中拿着一盏灯，道：“我很好。”他低头朝脚下石梯上走，复又转过身朝停在身后不再挪步的雁先生温柔地笑：“先生莫要担心，嘉篱在宫中过得很好。”

　　一路往山下奔跑而去，山道上那盏闪烁的灯在淡淡的傍晚里时隐时现，那个少年已经跑开了。很久之前两人如同挚友，也尝听着夜雨秉烛长谈。后来他被红火的车辇送入那座闻名遐迩的宫，从此便失了音讯再也不见。

　　天色已经逐渐见晚，嘉篱却没有赶在齐鹤轩发现他不见之前焦急回宫。他御马而来，却想泛舟而去。曾经有人喜欢泛舟江上垂钓江鱼，做出的鱼汤又白又鲜。嘉篱坐于小船头，在摇曳的雾气中兀自出神。

　　他撑着下巴眯缝着眼睛回忆往事，船夫朝他问：“小公子，你在笑什么？”

　　嘉篱回头看那船夫，只见那穿着白衣的男子衣袂翩跹，立于腾腾江雾之中，背手与他对望。液体在少年的眼眶中蓦地崩溃，他扑进男子怀里无声哭泣。

　　冷桑又笑着道：“刚刚还在笑，现在怎么又哭了。”

　　嘉篱朝他轻声道：“他死了。”男子冷笑着道：“他以为死了就能逃过，痴心妄想。”

　　“他是自尽么？也会跟我之前那般徘徊人间吗？”

　　“之兮，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么傻，”冷桑将手背贴于他脸颊上：“梅老头活了这么多年都没想死，怎会突然想通自尽，齐晟睿不想他活在世上于是才上演这么一出。”

　　或许在齐晟睿的眼里，自尽是体面而又无声的告别，是赐予受害者最好的嘉奖。殊不知，自尽者乃六界之中最卑微的尘埃，连重生为牲畜的资格都难再获得。

　　齐鹤轩坐于黑色的夜幕中沉默地等待，此时此刻他的情绪徘徊于最低谷。太平宫的小孩儿背着他出宫整日，他想他或许应该给他更多的自由、宽容以及忍耐。

　　黑色的房中没有点灯，今日晚间下了一场冬雨，朦胧的雾气遮掩星月，所触所感皆为湿冷与恐慌。

　　嘉篱自入寒水苑后便发现周围空无一人，他的身上尚披着早晨出门时的雀裘，提灯行走于黑色的廊子中手脚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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