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呦呦鹿鸣
后来,王爷的病情日益堪忧,顾清让每日劳于奔波,逐渐松懈了太平宫的管制。偶尔也会从影卫那里获知一些消息,得知嘉篱近日已经不再哭闹,精神疲软,常常坐在窗户边发一整天的呆。
他从百忙中抽出时间过去看他。去的那日艳阳高照,春色妖冶,墙内两树高大的木棉鲜红如血。
那小孩儿不知何时爬到了宫殿屋顶,站在青色灰瓦上摇摇欲坠。顾清让大惊,站在哭爹喊娘的人群中怒视他,道:“梅嘉篱,你真是胆大妄为!你听着,倘若你今日从屋顶跳了下来,出了什么差错,我立刻便命人将牢中人杀个光!”
嘉篱不言语,手忙脚乱地背过身看了他一眼,随即又背过身低头作弄着什么。几名影卫飞至檐顶,他踉跄退后,侧过身,自怀中放飞一只扑棱棱的活物,睁眼一看,原来是一只信鸽。
他被人抱了下去,披头散发地跪在地上默不作声。顾清让疾言厉色地教训他,让人将他的手脚链缩短到只能绕宫殿柱子走一圈的程度。嘉篱听了,一双猫眼更加死气沉沉,长睫毛无精打采地低垂。
那只信鸽还是没能逃过影卫的魔爪,被人抓了去,藏在竹筒里的信件递到顾清让面前。可他并没有打开,甚至连看一眼都懒得施舍,白色纸条被揉得粉碎。嘉篱听见顾清让用嘲讽的口吻朝自己说:“自身都难保还想替人求情真是让人笑掉大牙。小公子,下官不如与你直话直说罢。”
“您这求饶信——”他将碎纸送到嘉篱眼前晃两下:“写再多,也没用。清让给您指一条明路,如何?您只要放弃挣扎,如实地招待,将您与冷家的牵扯仔细地解释清楚,自然可以将功赎罪。”
嘉篱听了,抬头注视他双眸,轻声说:“恳请大人相信嘉篱,我真的知道怎么救他,倘若我救了人,不就应了您口中的将功赎罪了……”
“哼,你想得美!”顾清让冷笑,将那拇指粗的链子拿在手中掂了一掂,脸色沉重地道:“王爷是何人,现在又是什么情况,岂是你说想见就能见的?”
齐鹤轩经医庐人建议,迁居到了寒水苑,从此以后突然闭门不见任何外人。
这外人居然也包括接手南书房大权的顾清让与护国将军的世子苍和。一时间,人心惶惶。
顾清让几次三番的往寒水苑跑,试图闯入查看王爷状况到底如何,结果都被人阻挠,一眼都瞧不成。而飞檐走壁的苍和则被人打了几次,几个人围着他耍弄一番刀光剑影,最终将人赶出了院子,蹲在石墙外生了好长时间闷气。
寒水苑坐落在山上一片幽谷秘境之中,四围草木葱郁,景色绝美,只是温度比不得山下。明明是暖春,苑中却堪比二三月天气,千树万树满目梨花绽开,压弯了枝头。
寒水苑临近干枯的瀑布,悠悠山崖之下一湖春水已然见涨,幽谷中的河水淹没两岸青草,两名男子坐在湖畔长亭中悠然垂钓,直从日出坐到落日方回。齐鹤轩偶尔与慕容盛出来走动,坐在湖边看看山中春景,脚边木桶中游鱼两三尾,离开时又会重新扔回水中,也就图个形式罢了,实在是无聊之至。
他与慕容盛闲聊一番家事,得知他有一双儿女绕于膝下,小女儿方才满月,慕容盛谈及她总是面泛红光,眼中眸色充满父爱的宠溺与慈祥。齐鹤轩知他最近几个月长住宫中不曾回过江南,便命人将其夫人儿女接进宫中与其团聚。他对慕容盛的小女儿颇有些挂心,口中虽然不说,却主动地看过她几次。
多日不曾见过笑意的面容添了几分温柔暖意,他将小女孩儿抱在怀中轻声地哄,然后喂她吃饭,陪她入睡,甚至还看了几日的古书,对慕容盛说要给她赐个好名字。
他一日念到诗经中的一句情诗,上说“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觉得甚是可爱,便取其中“鹿鸣”二字为名,望这小姑娘长大后宛若青鹿一般灵巧宜人。
慕容盛忙不迭磕头感恩,日后便常让婢子将孩子抱了去陪王爷消磨时光。他是个挺无趣的男人,坐着看孩子在床上乱爬都能看一整个下午。
可惜时间越长,眼睛越发看不大清楚,小孩子的面容逐渐变得模糊不堪,再往后干脆连轮廓都看不出。鹿鸣起初很喜欢黏在他怀里晒太阳,可有几次睡了觉醒来,睁大眼睛看齐鹤轩的面容,哇地一声便大声啼哭,怎么哄都没有用,小手小脚在他怀中拼命挣扎。
齐鹤轩没了耐性,将她塞到奶娘怀中,从此不再提她。日子一如既往地挪,直到他喝了最后一味毒——见血封喉,不到半天便觉身有异样,翌日命人传顾清让大人往寒水苑走一趟。
顾清让发疯地往苑中跑,两侧画廊屏风曲转回环,仿佛永远都走不到尽头。他怒了,掐住奴才的脖子问:“王爷到底身在何处!你领我绕了这么久的弯弯道道,莫非在诓我?还是你们这些奴才趁我等不在将王爷藏起来了?!”
几个小奴忙跪作一团否认,战战兢兢地说不清楚话,这时,一抹高大的身影自花厅转角处提灯走出,男人一如曾经久战沙场的沉稳气场,乌衣长发,朝他踱步而来。
顾清让眼眶一热,几乎想要痛哭,随及咬紧牙关,强忍一腔怒意,哽咽道:“您怎么可以这样!我们、我们对王爷您牵肠挂肚,日思梦想,恨不得杀了自己代您受过。可是您倒好,把自己关在这冷得要命的地方闭门不出,还说不见任何外人。”
“外人?”他抬头看齐鹤轩:“王爷,苍和大人是外人吗?!我也是外人吗?!”
男人像很久以前常做的那般用手中灯光照亮顾清让的面庞,他低头,眯缝着眼睛打量一团模糊的影子,轻声地道:“顾清让?”
“臣在。”
“本王眼睛已近乎全瞎,我将这灯放在你面前照都看不出个名堂,你让我如何见人?尤其是你与苍和二人?”
“王爷!”顾清让大惊,伸出二指在他眼前晃,又听男人道:“我今日喊你过来是要你传内阁一件要事……”他转过身推开手边一扇房门,云淡风轻地道:“传令下去,命内阁几位元老,尤其是古九圣大儒,即日起着手草拟本王的遗书,着重安排好大权转让一事,就说本王有意培养中山王齐思灼,他是父王庶子,先王在时备受宠幸,文才武略皆有枭雄风范,应当列为第一人选……”
顾清让觉得自己仿佛坠入一池深不见底的冰渊,他在水底挣扎着向齐鹤轩游去,却看到对方毫不领情,视若未见地离岸而去。
寒水苑外鸟鸣花香,一个人从苑中缓缓踱步,行至门口,仿佛置身于寒冬腊月,失魂落魄地僵住,从此便是三个日夜。婢子出来赶他走,说王爷对他很失望,若再不离开,便托信于他人做事,再不用他为谋臣。
他听了之后苦笑两下,看着脚下杂草发愣,然后他地想起了什么,如中雷击一般疯狂地跑,鲜衣怒马,去的方向正是山下太平宫。
顾清让问梅嘉篱:“你说你能救人,我如何相信?”
嘉篱跪伏在地,虔诚地说:“嘉篱听詹先生说,您从白云长观与冷氏手中寻得两只大箱子,两箱卷宗俱被碎成拇指般大小,约有亿万张……”
“你消息倒挺灵通。”
“大人,我若能在半柱香内将那两箱碎纸拼凑整齐,您是否就会相信嘉篱了?”
顾清让与苍和二人永远记得那一天。日落西山,太平宫置身于一片颓靡的酡红之中。
那个少年手脚俱被金色链子束缚,赤脚行走于夕阳红里,面容精致到让人目眩心惊。他将一行人带到背阳少光的二楼书阁,然后将四围几扇大窗用密不透风的帘子层层遮住,一时间所见处伸手不见五指。
几个成年人静默地坐在黑夜之中,呼吸清浅,周围静得只听到一丝丝虫子攀爬的声音。那是一种诡异的、宛若蚊虫爬到背脊的响声,他们在黑夜中瞪大眼睛,惊恐地注视眼前景象。
少年跪坐于榻,闭眼摸索,柔软无骨的手指打开一只透明小瓶,几只拇指大小的虫顺着他手臂挪动,为首一只爬至少年指尖一动不动。
不消片刻,一阵如同蝉鸣般的声响打破寂静。
“它动了。”苍和附耳说,顾清让作出一个噤声的姿势,目不转睛地看。
只见那只黏在指尖的虫突然胀开自己的肚子,仿佛浑身充气了一般,个头凭空增加一倍,然后身宽体胖地一头栽入铁箱之中。少年睁开眼,将那虫子重新放回手背,左手捧一把碎纸片放于面前台几上。
他用手指摩挲小虫头部,它似乎明白了什么,重又回到主人指尖,自它口中吐出丝丝无色无味的粘液,顺着主人灵活的手指渗入碎纸之中。
有人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瞠目结舌。
只见那些碎纸变成了生活在另一时空的活物,渗透了粘液的碎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迅速粘合,不相符合者好似被一股无形的外力吹到箱子中,亿万张碎片中的一两张则贴着箱子壁面缓缓挪移,直到被嘉篱看见,集结到手中拼成整齐的图面。
那只小虫吐了一肚子的粘液,片刻后吐尽腹中液体,又是一头栽倒在箱中不再动弹。少年取另一只虫在指尖,重复先前粘合的动作。额头上汗如黄豆,青筋暴露的右手掌宛若被火灼烧,通红一片。他似乎很在意时间,期间几次查看瓶中沙漏,每一次都更进一步的加快手中动作。那些纸张也从有条不紊的挪移变成方寸大乱地震动,一时间眼前各种死物纷飞,沙沙声作响,宛若术士做法,进入了鬼魅之境。
“时间到了。”顾清让轻声说,他看向香炉中的半炷香,只剩一丁点袅娜青烟。再一抬头,听到身旁有人惊叫了声,原来第三只虫也死了,那人也无力地倒了下去。
完好的,带有丝丝碎纹的经卷在地面上铺陈,他伸手触摸,纸上温度高得竟有些烫手。那卷宗上拼凑出的文字虽然陌生不识,但并无丝毫违和之感,顾清让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他走到少年身旁轻声问:“这是什么虫?”
梅嘉篱有气无力地睁开眼,沮丧地说:“书虫。”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