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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茶又续了一杯，老人折起乱放的报纸随意地开口，“我有个女儿，是叶氏的总裁。”
叶修神色不面，嗯了一下，“一路行来，想必不容易。”
老人并没有对这句话做出任何回答，反而端起茶喝了一口，脸色露出一丝赞赏，“你也喝一口，好喝。”
“多谢。”叶修笑了笑，身体放松，随着这句话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若是不仔细观察他身上每一处蓄势待发的肌肉，说不定就真只会认为是一场普通的茶会。那不知名的绿茶并没有落入口，只是在红润的唇上打了一会儿转，就只听到男人评价了句，“不错。”
老人看到这一幕，呼吸乱了下，又很快平复下来，“我们是一壶茶。”他沉着声音说道，甚至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又或者对方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能令他感到生气。
他明明已经许久没有动怒了。
“一壶茶，指不定喝下去，就是两壶茶了。”叶修眯着眼睛，毫不在意地对视着。
“啪！”老人直接拍着桌子站起来，气呼呼地指着他，看着对面一副挑衅的样子更加气不过，随口一喊，“孽子！”
话音一落，两个人都懵了，空气中凝聚着一丝尴尬，叶修规规矩矩地坐好，把茶放回了桌上，发怒的老人也坐回了沙发，两人不约而同地在内心叹了一口气。
“你是个黑户吧，”率先打破沉默的还是曾经站在定点军将，这个神秘的老人有着一双睿智的眼睛，缀着不曾落下的点点星光，“我调查了你的身份证，格外普通，太普通了。”
“从来不曾有和我们接触过的经历，因此是不可能拥有我们的黑卡的。”
“所以？”
“我可以除掉你，”老人平淡地说着令人害怕的话语，“即使除不掉你这样的存在也可以将你的一切汇报给上面，真要普通还好，但你，“老人顿了顿，才颇有闲情逸致地继续，”肯定是只能走待不下去的路吧？”
叶修歪了歪头，似乎真的为此而感到焦虑，他眨了眨眼睛，忧心地询问，“那么不除掉我的方法又是什么呢？”
还没等老人再次开口，叶修就又一次说话了，“我敬你一声叶老，也只能告诉你我是这个国家的军人。\"男人声音寡淡，\"叶老，你名下的叶氏集团我需要征用，国家为我拿到的这个身份因你暴露了我还可以再做一个，容貌我也可以再改变，”他笑了声，“但是如果你让所有人都来追杀我，那真的会让我感到麻烦的。”
老人听到这段话停下了所有动作，第一次作为一个军人认真地打量起叶修，他看着对方的体格，眼神，甚至每一处微小的动作，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确定就你这漏洞百出的样子能当好间谍？”
“这不是为了让你更好地理解我是一个军人吗？”叶修平平淡淡地回着，随后改变了一个姿势，又揉了揉头发，眼睛微垂，简直像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无业游民，他再一次开口，不似刚刚干净，而是一种嘶哑压抑地感觉，“这样呢？”
像是要被生活与眼前的人压垮了。这是一个经过专门培训的人。他甚至不知道围在外面的一群人能不能拦住他。
叶老顿了顿，询问道，“是‘任务’吗？”
“是‘任务’。”叶修毫无心理压力地说出口，因为他并没有说谎，这的确是从沐橙和叶秋那里拿来的任务，“具体的详情我没有义务解释，你也没有资格知道。你如果报备给国家，国家必定会为了不暴露而增派人来。虽然我不会有什么具体的伤害，但时间就浪费了。”
说完叶修下意识地补了句，“可惜的是，这个任务只有我能完成。”
“为什么？”老人抬了抬眼角。
“因为没有人比我更优秀。”叶修淡淡地说道。
三十岁的少将，老人当然知道这代表什么，他抿了抿嘴，“国家需要我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叶修喝了一口茶，似乎之前那个抿茶与不信任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样，“你只需要看着就可以了。”
老人的身体抖了一下，他惊慌地抬起头，这是他这个晚上第一次的失态，他的表情扭曲，像是在向眼前的男人确认这句话。然后对方以沉默回复了他，是这样，你没有听错。
他颤抖着手向前试图端起茶杯。
“啪！”
他把他带入了局中，又把他拉到局旁，指着棋盘说，你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看。
这是多么残酷的话？
一地的碎瓷与冒着热气的绿茶在狭小的屋内蔓延，早已被遣出去的保姆当然不可能进屋收拾这些东西，老人盯着男人从上到下看了好几遍，似乎要把它看穿看出一个洞来，良久，那个声音哽咽着，带了一点不可置信和一丝丝侥幸，带着灼伤人的诘问，像是在渴求他放他一马般微弱地开口，“是阿雪和阿秋吗？”
叶修突然就跪下了。
他从没跪过谁，如今一跪却是这般狼狈，满地的水与瓷都碾在他膝上，而被跪的人其实从未见过他，他干涩着唇，想要给这个老人一个解释，说她们两个并不是你的孩子，说她们两个雀占鸠巢，说自己也想要救她，又忽然想起已经死去的叶修和叶秋，眼眶跟着一起红了，喃喃了半天，只能压着嗓子说。
“请节哀。”
屋外刮着一月寒潮到来的冷风，屋内是适度的暖气，头上明晃晃的灯一如既往，旁边的房屋传来了欢快的笑声，外面还游荡着汽车鸣笛的声音，老人张了好几次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到最后只是鼻子抖了一下，抬起手捂住了脸，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好长时间过后，老人突然转了一个话题，“那张黑卡很重要，”他的目光飘得有点远，像是在看着某个叱咤风云的男人，“他是我寻找一些东西的凭仗。而你用了。”
“我用了。”叶修点了点头，姿势不变，他知道老人想要获得些什么，“你希望我帮你什么？”
“我要那张黑卡原本主人的地址。”老人几乎没有停顿地说出口，流利地如同默念了几百遍一般。
叶修的脸唰的白了，他审视着面前人似激动似恸哭的表情，一瞬间产生了一种仿佛自己的一句话就能决定他生死的错觉。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一下又一下地摸着手腕上的表，那里是多么死寂，从刚才到现在，如此一言不发的寂静，就好像它真的是一块不能说话的手表，“给不出。”
他刚说完，对面就吼了出来，“你知道！！！”
像一头垂死挣扎的狮子。
“请节哀。”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叶修反而垂下头，握住了老人的手，再次重复，“请节哀。”
这是一场晚来了两年的追悼，没有坟墓，没有花朵，甚至一个人还记不清楚。
老人死死捏住叶修的手和肩膀，几乎要捏碎那般，双眼通红，摇晃着，“你知道！你知道他们！你知道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叶修的右手手臂都脱臼，膝盖都血流一地时，老人才喃喃般，用着他从未听过的卑微的语气询问，“那么他、他们是真的曾经活过？”
叶修想，自己完了。
他应该被所有友人嘲笑，又该给自己一个耳光，也应当把自己丢进亚马逊森林重修过。他今晚是犯了多少次错啊，一场谈判输的这么彻底，输的如此干干净净。
眼前的老人早已不在乎什么国家大事了，他只想好好安度晚年，然后打听在他记忆里漂浮打转，没有名字，没有相貌的那两个儿子。这个老人可能曾经那么多次地想要和周围人诉说这两个人，可是所有人都不相信他，所有人都不相信他，这个世界也无法证实这一切，到最后没有一个人肯定他们的生死，他一世英名什么也不曾怕过，如今却只能用这种方法去获得消息。
他甚至都没有疯。
一想到这，叶修感觉自己还算来的不晚，真是太好了。他又想，他所做的一切都应该值得原谅，他本就是一个陌生人，对方理所应当将他视为一个谈判对象，物尽其用，威胁也好，不信任也好，都是应该的。
可面前的人对他却不是，于公他是这个国家的人民，比自己更高的上司，于私，他是名为“叶修”的父亲，他从未见过的这个年纪的父亲。他想要尽孝，他无法拒绝他的任何请求，只要他的一个示弱，一个物尽其用，就算再怎么狠心，他除了扛与跑，又能怎么办呢？
他感受着砸在脖子里的眼泪，听着房间里细微的咬死的哽咽声，抬起手轻轻拍了拍老人的肩膀，“恩。”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带了一点温柔，带了一点怅然，更多的则是解脱，“他们都曾活过，是你引以为豪的儿子。”
说完的一瞬间，身体就被放开了，叶修站起身来，身体有一瞬间的停顿，但他马上整理好了自己，不去管脱臼的手臂，也似乎不记得刚刚还有的血液与落魄，就连那个马上被放开的瞬间也不曾在记忆里逗留。再次开口男人的声音又云淡风轻，像是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我八岁的时候父母死在了战场上，那个时候弟弟五岁，我感到很自豪。他们是死在战场上的。”
叶修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到门口，慢慢地换着鞋子，握上门把，“你的儿子，不是会逃亡的人，他们一定也是死在了自己应当去往的战场上了，你该为他们自豪。”
“那个战场是为人？为民？为国？”老人沧桑的声音传来，带着茫然的问音。
“为这世间万物。”叶修挺直了背，打开门一步迈了出去。
门关上的瞬间，他听到里面传来了一个问话，“你自问你是正义的吗！？”
他在心里轻声地回答，不，从不是。他无比自私，那些人其实可以过着被欺骗的日子就这样浑浑噩噩的生活，那种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好的，他们已经过了两年，也不缺未来多少个日子。
忘了总比不忘好，不想总比想起好，来到这里的时候就没有任何一个人要求叶修必须要完成这些规定，他的惩罚不过一死，而死亡从来威胁不了他，也无法让他去做任何一项他不想做的事情。
所做的一切，所努力的一切，都来自于他的自私，他想要回去的自私，又有可能是想要在这个世界获得某种存在感的自私。并不是什么寂寞孤独，也不是什么难过悲伤。他只是太想在这个世界，找到一点属于自己的轴，去填补名为“叶修”的空壳。
这个空壳可能只是固执地想要再回到过往那曾经被他们称作伙伴，被相互信赖的日子，那种日子仿佛发着光的宝石，令人侧目，令人移不开目光，令人为之沉迷。
这个空壳也有可能是对于苏雪樱过于憎恨于是想要复仇，因为那个女人剥夺了他的武器，又割掉他的羽翼，到了如今，又妄图剥掉他双脚的筋脉，她所做的所有的一切都令人感到不可饶恕。
叶修想了好一遭，想的心都累了，他安安静静地站在叶氏的房门外，抬头看着明亮的夜幕，终于闭上眼睛，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对自己说，承认吧。
你只是想要帮助他们。
于是所有的谜题都得到了解答，所有的疑惑都迎刃而解，那些从头到尾，从开始到现在，令他感到痛苦无比的言不由衷的情绪，全部都来源于这个谎言。
什么任务，什么拯救世界苍生，什么这个世界那个世界，什么Den什么苏沐橙什么叶秋。叶修从头到尾就是那么自私的人，他明明只有那么瘦弱的臂弯却在渴望举起一个时代，明明只有那么小的一双手却在妄想拯救所有人。
他想要完成所有人的愿望，想要得到世界和平的大团圆结局。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
无止境的痛苦就这么一点点的积累起来，汇聚在他的心里面，一次又一次地化成刃，刀刀致命。
背后的大门突然猛地打开，力道之大带起一股劲风，叶修顿了顿，转过身去，声音里带了一点假装的疑惑，然而慌张的男人却没有注意到，三十岁的男人带着他陌生的眼神询问道，“我们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完吗？”
“不要动苏秋，”老人动了动嘴，有着些许渴求，“她和她不一样，别动她。她跟他一样，是个好孩子。”
看吧，只要他们稍微求你，你就恨不得什么都为他们办到。
叶修笑了笑，“好的。”似乎为了让自己，也为了让老人记住，他再次重复道，“我会记住的。”
然后终于转身离开了这栋别墅。
谢绝了前来的司机，感受着小腿一滴又一滴流进棉袜的血，望着空无一人的街道，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腿侧，记忆突然混乱了起来，似乎这里并不是什么另外一个世界，他还待在熟悉的军区，周围都是他的敌人，茫茫黑夜里埋伏的都是不知名的危险，而他还是那个十八岁的叶修，一颗心系在国家，被人称为“天才”，一身军装，少年意气。
身为军人的叶修的命，从一开始就不是属于他自己的。
叶秋化成机器人，在小巷中召唤出房屋的链接，白光在黑夜里瞬间占据了一席之地，他看着面前的人挺着笔直的背一步步迈进去，突然感到了一丝违和感，那是不像“叶修”的模样，是原来的叶修从来不会有的面容。
黑夜裹在他的身后，蜂拥而至，而他是狼，为了群体下定决心奔赴死亡，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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