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逝

　　我，不过是个卖药的。
　　人世是一个绚丽多端的舞台，而我的眼中却只有虚无，无尽的虚无。
　　这一阵风吹过的时候，缱绻地在我的身边旋绕成一缕青烟，之后就消散在空气中不见。没有人看到我发下的双瞳蒙上了一层阴翳。
　　我的身形顿了顿，如往常一样缓慢地迈开步，摇晃得背上的药匣叮咚作响。
　　“卖药先生——”
　　一个清甜的女声从身后传来，似曾相识，我回过头，声音不带任何波动：“加世小姐。”
　　她踩着木屐几乎是跑跳着走过来，步履丝毫不因身子不便而迟缓，真的是一个很纯真的女孩，不，应该称作女人了。
　　“卖药先生”，她甜甜笑着，“咱们还真是有缘呢！”
　　我没有她所期待的重逢故人的惊喜表情，只是浅浅地笑着，抑或者说根本称不上是微笑：“加世小姐得偿夙愿了？”
　　几年前误入龙之三角的船上，那个一心想要嫁人生子的女孩是那趟旅程中最亮眼的一个角色。
　　加世用宽大的衣袖捂了唇笑道：“真是的，这么多年了，卖药先生怎么记得那么清楚呢！”抚上自己浑圆的肚子，加世的脸上浮现出为人母的宽仁目光，“孩子明年就要出世了呢！”
　　“那真要恭喜了。”我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
　　加世点点头，突然有些好奇地支起脑袋，这是她少女时代的动作，却至今仍然保留着：“卖药先生有没有想过要建立家庭呢？”
　　我愣了愣，目光徐徐转向了天际。
　　加世以为我不会回答，刚要急躁地再次发问，我却开口道：
　　“我的妻子已经过世了。”
　　听到这样的讯息，加世却是一副瞠目结舌的表情，是啊，比起我说要坚持独身，这样的回答更骇人听闻一点吧。
　　“对不起，提起了令你难过的往事。”
　　我斜看着她万分抱歉的脸，难道说我的神情如此黯然吗？连加世都发现了。不过这也难怪，毕竟那个女子是我最爱的也是唯一的妻。
　　“她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呢？”加世本不是把话憋在心里的人，犹豫着还是开口问道。
　　我笑了笑，淡淡地答她：“她是一个风一般的女子啊！”
　　“风一般的……”我没有再答她，转身没入人群。
　　……
　　我的妻，她的名字叫作百合姬，百合一般美丽的女子。
　　百年前，我在我永远不知道归期的旅程中遇到她，本来不过是我漫长人生中一抹最平凡不过的一段插曲，然而她却改变了这一切。
　　我的人生本是虚无，为斩杀而来，为斩杀而去，从一个村庄走向下一个村庄，从一个城市走向下一个城市。有一天我发现身后多了一个女子，一个没落武士的女儿，因为美貌无双而被人称作百合姬。
　　我对她说：“回去吧，不要再跟着我了，你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
　　然而她却说：“不，跟着你才是我人生的意义。我本来可以凭借美貌嫁入豪门，一辈子过舒服自在的生活，或者跟我心爱的男子走。现在既然让我遇见了你，请让我跟你走。”
　　我没有回答，转身走过。
　　我是不老不死的，风餐露宿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然而她却一天天憔悴下去，美丽的和服也渐渐残破不堪。纵然如此，我还是没有救她的意思。只是每每望向她，无论身心有多么痛苦，她都会立刻对我展出笑颜，即使有的时候她的眼角还闪着泪光。而那个时候的我，则会面无表情地把脸转过去。
　　有的时候我会给她几个馒头，而她近乎是大喜过望地捧过来。慢慢地，我习惯了她的存在，虽然我从不承认。
　　遇到怨魂的时候，我会叫她在门外等我，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做的目的是不是为了保护她。第一次向她吩咐时，她惊恐万分地拖住我的衣袖，恳请我不要抛下她。我的心咯噔了一下，然后第一次温柔地替她拭去泪水：
　　“相信我，我一定会回来。”
　　她怔怔地看着我，终于点了点头，然后朝我微笑，她总是朝我微笑的，永远这样微笑。
　　然而除妖，并不是每一次都这么轻而易举。有一次的怨魂特别棘手，竟然把门外留守的她也牵涉进来，当我终于解开“形、真、理”，拼尽全力斩杀过去时，蓦然发现她紧紧地拥着我的分身，大哭起来。
　　“把我的卖药郎还给我！还给我！我求求你——”
　　她的声音哀切而悲伤，仿佛是一个人失去了自己的灵魂，那样的眼神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至此，我才知道她有多么爱我。
　　而我，也终于承认自己爱上了这个女人——百合姬。
　　我与她成亲，燕好，做一对最最平凡的夫妻，把她的每一分美丽、每一枚笑容、每一句话语都镌刻在脑中，直到她离开人世。
　　她死的时候不过二十八岁。
　　我，不过是个卖药的而已。
　　我的药很灵验，却救不了我的妻子。
　　她死的时候仍然在静静地微笑，每一缕发丝都恬静地铺开来，像是一件华美的袍。她从来都没有这么美丽过。
　　“我从第一眼看见你时就爱上你了……我真的是一个幸福的女人，可以追随我所爱的人一生一世……可是我仍然不能够满足，如果有来世，我希望能够再看看你，直到我的思念停止……那个时候你一定知道是我……”
　　我的泪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落下来，然而她已经看不到了。
　　很多年以后，我在海上看到一场最盛大的日落。我知道有一朵云彩是她，我静静地看着，直到云彩的颜色灰紫，并渐渐消散在夜幕中不复再现。
　　又过了很多年，我在将军的庭院里遇到了一场急促的雨。我知道是她，然而雨很快就停止了，我再也没有移步，直到身上的水滴慢慢蒸发掉。
　　而今天，江户游人如织的樱花树下，她最后一次出现，化作了微风，转瞬即逝。我想起了她的微笑，她总是对我微笑的。
　　风逝，百合姬便不会存在于世了。
　　永生是我至死不渝的虚无。
　　我最害怕的是知道这世上到处存在无形无真无理的事实。
　　惟有百合姬，给了我短暂的真实。
　　犹记得百合姬，百合一般美丽的女子。而我，却是从一开始就记得她的名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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