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有故人兮不肯归

　　“明光，你要走了吗？”

　　纯阳的论剑峰永远被白雪覆盖，不见天日。只是今日的风雪，比往常更要大上几分。

　　“我这辈子不曾求过什么人，但这次，算我求你了明光，求你下山。”银甲红袍的女将神色疲倦，带着穿越山中风雪的霜色。

　　郁黎摩挲着白瓷茶杯口，轻扯嘴角道:“此事小岚应当去找朱军师才是，黎不过一叛出师门之人，何德何能可与朱军师相比？小岚来寻我，却是找错了人。”

　　李岚深深看了她一眼，道:“明光，你何时对我也如此客套了？旁人不知，我能不知吗？郁家明光之能，莫说朱军师，纵是孔明再世怕也比不得你，你又何必推脱至此？”

　　“我只要你一句话。”

　　李岚再清楚不过，只要眼前之人肯出手，大唐之乱，再乱也乱不起来，只是……

　　郁黎没有说话。

　　白瓷茶杯衬得她肌肤愈发雪白，恍若不似人间之人，无端教李岚心中烦闷。

　　“黎以名义相保，安史之乱，至多八年，必平。”

　　“安史二人不过跳梁小丑，就算没有黎，他们也活蹦不了多久。”

　　只是这一句话，她始终不肯说。

　　李岚叹气，“可我却知晓，倘有明光相助，八年，或许会变成五年乃至三年，而每少一年，百姓便能少一些痛苦。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

　　郁黎把玩着茶杯，只淡淡道：“你有心，我却无意。”

　　她仿佛累极了，已有些不耐说这些在她看来无关紧要的事。

　　“为何？”李岚终于忍不住了，“当年你曾言要救尽天下当救之人，可如今，苍生受难，百姓横尸，你为何不肯相助？当年那个心怀仁义救济苍生的郁明光去哪儿了？”

　　李岚本就是个火爆脾气，她能与郁黎说道这么久已是难得，因此她骤然发难早在明光意料之内，只是她能忍上这样长的时间倒是令明光有些惊讶。不得不说，人在为了达到某些目的的时候，无论是谁，都是能按耐住自己本性的。

　　“那个郁明光，大概是死了吧。”明光收起惊讶的情绪，漫不经心地漠然道。

　　“你——!”李岚腾地站起，脸上充斥着愤怒，却又像隐忍着什么一样，强迫自己重新坐下。

　　李岚深吸一口气，冷冷道:“我明天来找你，希望你到时候能改变想法，否则……”她的目光与明光的对上，口气由冷转寒，“我纵是绑也要绑你下山!”

　　李岚现在很糟心，只想赶紧离开这个让她糟心的地方。

　　“等等。”郁黎忽然道，止住了她急匆匆离去的步伐。

　　李岚顿住，“怎么，改主意了？”

　　郁黎沉默着，慢慢饮尽了杯中的茶，“你不是想知道当年救死扶伤的郁黎哪里去了吗，现在的郁黎告诉你。”

　　她轻声说着，眼瞳中闪着李岚不能理解的讥诮的光芒。

　　摇光从门外进来，抱着剑坐在郁黎的对面，突兀发问：“明光，你要走了吗？”

　　刚刚送走了一个大.麻烦，现在自家的孩子又闹了别扭，郁黎只觉做人真难。

　　她不由得苦笑，“怎么会这样问？”

　　摇光不理她，执拗地重复了一遍：“明光，你要走了吗？”

　　郁黎沉默了一下，站起身，走到摇光背后，为她梳理被风雪打乱的乌发。

　　她柔声道：“还没有想好，摇光觉得我应该走吗？”

　　此时此刻，她面对着摇光，跟方才面对着李岚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摇光闷闷道：“我不知道。按理我应该支持明光去的，毕竟那么多人，他们……可能都会死。”摇光有些纠结地皱眉，“但是……明光走了，会不会再也不回来了呢？”

　　郁黎心中一软，“怎么会呢，怎么会不回来呢？这里有摇光啊，明光怎么会不回来呢？”

　　她这话说出口，摇光便知她要走了。但是摇光只是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由着她在身后为她梳理头发。

　　郁黎缓声道：“这些年来，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可我却不知究竟少了什么，我……”她思索了一下，道：“我很喜欢在华山上的日子，没有明争暗斗，没有你死我活，黎自昔日芳菲逝去后，再也不曾经历如现今这般安稳的日子。说实在话，我也不想理会山下俗事，便是于纯阳宫中与摇光一同永久下去亦是无妨，但是……这跟我最初的想法相悖了。”

　　郁黎叹了一口气。美人做什么都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画，摇光不必细想便知晓身后之人定是蹙紧一双细眉，星子般温柔的眸中溢满了忧郁，让人恨不得替她除去所有困扰她的人与事。而光是这么想想，摇光已然软下了态度。

　　“摇光是最理解郁黎的人，当初的郁黎在想什么，摇光一定都知道的吧。”

　　摇光默默听着，没错，她都知道。郁明光昔日入万花药王孙思邈门下时，便是将入门誓言当做一生要身体力行的事，当然，后来的郁明光也确确实实是按照誓言行的事。然而那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摇光本以为那些誓言早该随着明光的叛门烟消云散，可她没想到，明光的执念竟然如此之深。

　　“我的恩师，哪怕他已不再是我的恩师了，我……仍旧想履行当年定下的约定。”郁黎温柔摸了摸摇光的头。

　　“明光会回来的，对吗？”摇光很小声地问她，好像稍微大声一点就会让她不再回来一样。

　　郁黎弯起唇角，“当然的呀，因为摇光在这里啊，而没有摇光……郁黎就是无家可归之人。”

　　那就好。只是……

　　摇光闭上眼，有些模糊地想，只是这样能放心交出后背的日子，应该就要没了。但，哪怕她知晓这样的日子终是要离开，她心中仍是不舍，仍是……想要将明光永远留下。然而摇光又想，她束缚了明光三年，三年啊，也够了，当初她追着明光跑了三年，后来又束缚了明光三年……已经足够了。

　　“那就……说好了。”

　　“我在纯阳的论剑峰上等你，哪怕雪色漫眉，韶华不再。”

　　“不会让摇光等太久的，我一定，很快，很快就回来。”

　　故人誓言仍在耳边环绕，然，故人已然不见。

　　摇光正对着论剑峰上那块纵横着剑气的剑碑，想了很久，想……明光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师父师父，那是谁？”不远处六七岁大的女孩儿拉着自家师父的衣角，好奇地看向摇光。

　　师父宠溺地摸了下小丫头的头，指着摇光道：“那是你师伯，她道号摇光，乃清虚真人门下最得意之徒。”

　　小丫头想了想又问：“师伯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早课呢？”

　　下一秒小丫头看到师父暗淡了神色，缄默不语。小丫头等了很久，久到她以为师父都不会回答了，才听到师父在风中愈发飘忽的声音：“她在等一个人。”

　　师父回头又看了摇光一眼，拉着徒弟越走越远，“一个……永远回不来的人。”

　　摇光摸了摸剑上的剑穗，出神地想，明光，他们都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因为你告诉过我，这里有我在，所以你一定会回来的，对不对？

　　如果……如果一个摇光的分量还不够，那么，再加上无影，加上小瞳和芳致，应该就够了吧？

　　明光啊，你一定不忍心让我们一直一直等下去的对不对？我知道啊，明光一向最心软了，绝对绝对不会忍心的……对不对？

　　论剑峰上的大雪铺天盖地，跟明光离开的那天一样大，但是今天没有人离开，反而有人不请自来。

　　摇光多了一位访客。

　　深蓝劲装的唐门刺客在屋内等候多时了，原本热气腾腾的茶水已在寒冷天气的干预下发了凉。

　　“你来做什么。”摇光摸着玉清玄明剑上的剑穗，语气平淡。

　　唐无影淡淡道：“我只是想来看一眼，看明光是否回来了。”

　　“明光没回来，你可以走了。”摇光说话向来不知何为委婉，逐客之意溢于言表。

　　唐无影没理她，自顾自道：“我想与小瞳往永王行宫走上一遭，你可愿同往？”

　　摇光几乎是无意识攥紧了剑穗，“去……做甚么？”

　　“明光还缺一把剑，我想拿到醉月玄晶，请芳致出手打造神兵。”唐无影云淡风轻，仿佛玄晶是路边上的地摊货，他想拿就能拿。

　　但他有那个实力这么说。

　　明光自然清楚，若只有一个唐无影或陆瞳或许算不得什么，但这两人联手……如果醉月玄晶还能留在永王行宫，摇光便与永王写个服字。

　　于是摇光摇头，“你二人足矣，我便不去凑热闹了。况且……这一去没有十天半个月是回不来的，万一明光要是回来，她看不到我，肯定会着急的。”

　　“随你。”唐无影不想跟这个明光控多说话。

　　他站起身，“话说完了，我也该走了。若有一日明光回来，你记得来信。”

　　言罢，他利落带上身旁的机关匣，扣上银色面具，几个呼吸间就离开了。

　　摇光发了一会呆，心道等明光回来就有新的武器了，那把赤霄红莲也该回收了，就是不知道新的剑合不合明光的心意……

　　她胡思乱想了半天，最终回神盯着墙壁看了许久，只觉一片茫然。

　　摇光从未想过一种可能，那便是——倘若明光一辈子都没能回来呢？

　　“那就……等她一辈子好了。横竖不过是一个轮回罢了。”

　　摇光抚摸着剑穗，神思悠远。

　　我有故人抱剑去，斩尽春风未肯归。

　　后记：

　　纯阳摇光真人天纵奇才，离破碎虚空之境不过半步之遥，然，终其一生不曾羽化登仙，似于论剑峰上等候一人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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