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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报回来的结果不出汪曼春所料。
那位王姓女服务员的家中已经人去楼空,而且应该是才走不久——灶上的水壶外壁还是温的,显然是刚烧好却没来得及灌进暖瓶里,被放凉了。
除了报信的人之外,其他人熟门熟路地分成几批,依次去机场、火车站及码头等地方继续搜。发现了突破口,这帮人就像见了血的苍蝇一样,争先恐后地扑了上去。
汪曼春没有制止手下的热情,她靠在自己车边,神色有些疲惫。看得出来,不管那个女人是不是真凶,他们之间存在内鬼,不然时机不会拿捏得这么准。一切发生得都很巧,刚刚好有这么一个人,她又刚刚好在抓捕前离开。
像是有人在幕后沉默地推着这一切,巧合织成细密的网,铺天盖地笼下来。不用猜也知道,这些人最后肯定还是会扑空。
汪曼春摩挲着自己的无名指,那里原本有个戒指,不过很久没戴。痕迹消退得差不多,但思考时养成的习惯还没太变,她微微眯起眼。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很多,看着杂乱无章,但列在一起,又似乎有迹可循。
真相面前蒙着厚厚浓雾,拨云见日不急在一时。
长谷川刚的刺杀案,便以凶手在逃、持续大肆追捕结案。日本人那边很不高兴,连带着明楼又在例会的时候大发雷霆。这件事过后,新政府对各级重要人物的保护再上一个等级,近期预备举办的几项重要活动也在安保上狠下功夫地重新布置。
梁仲春的行动处忙得脚不沾地,不得不从汪曼春的情报处这边借人凑上。一时间,上海街头,76号的鹰犬们来去匆匆,在上级的狠命督促下,本着宁杀错不放过的原则,弄得满城腥风血雨。
这都是后话了。
明台和锦瑟回军校没有几天,就得回香港一趟。明镜打电话来,说她手下的商号有批货被卡在香港,她得亲自去提,顺便去港大看看明台,带他吃顿饭。
做戏做全套,明台要回去的话,锦瑟也得跟着去,不管明镜是不是待见她。
直到下飞机,明台还在硬着头皮背港大的地图。毕竟“生活”了一个学期的地方,到时候如果连方向都不熟悉,也太容易露馅了。
锦瑟拎着书包,心里想着汪曼春。
那天下班回来之后,汪曼春找到在房间里看书的她,凝视着她欲言又止。锦瑟不知道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又或者是心里从来没打消过怀疑。
最后汪曼春还是什么都没说,锦瑟也很乖觉地没有胡乱猜测。
但气氛总是有些不一样了,汪曼春这两日都没有给她打过电话。往常再忙,也会叮嘱一两句的,这下没有,心里就有了落差。
锦瑟叹了口气,虽然发生这样的事情在她意料之中,但心里还是不好受。
明台坐在后排,突然用手肘打了打她的腰,低声说:“我先下去了。”
锦瑟点点头。他们现在在港大后门,明台先从这里摸进宿舍,而她在前面下,最好能在门口就和明镜偶遇,帮明台拖延更多时间。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锦瑟才刚到大门口不久,便看见了明镜的身影。她也是从一辆计程车上下来,微微抬着下巴,神色依旧倨傲。
明镜同样一眼看见了锦瑟,冷冷“哼”了一声。
锦瑟是小辈,礼貌地上前打了招呼:“明姐姐,您来看明台吗?”
“你不要叫我姐姐,我可不敢当你姐姐。”明镜的语气很冷淡,“是啊,怎么?你们没有时刻腻在一起吗?”
“姐姐!”锦瑟又叫了一声。
明镜的脸上明显地露出不悦,她刚要出口嘲讽锦瑟实在不懂规矩。小姑娘就从自己身边跑过,甚至还提了提裙摆。被不好的预感笼罩,明镜向后转身,果然看见了那个让她厌恶至极的女人。
汪曼春妆容精致,一身红色皮衣鲜亮打眼。见锦瑟过来,扯下手套,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着说了声“乖”。
这一套动作做完,她才转过头,面上的笑容散去,语气平淡道:“明董事长。”
明镜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但又不能明显地发火,只能故意话中带刺地问:“明楼最近早出晚归的,向来汪处长也不会闲着,今天在香港遇见,还真是巧啊。”
汪曼春冲她笑了笑,好整以暇地回答道:“不巧,听闻明大小姐在香港有批货,我过来看看。”
“顺带来看看我妹妹。”
汪曼春的手掌有着熟悉的温暖,锦瑟的心慢慢安定下来,她跟在汪曼春的旁边,并不参和这场不见硝烟的战争。
明镜细眉倒竖,眼里迸射出火星:“汪曼春,你不要老想着给我带什么莫须有的帽子,我弟弟还是你的长官。”
“明董事长不必激动,清者自清。”汪曼春道,“我是为新政府工作,不是为师哥工作。您也知道最近是非常时期,谨慎点总是好的。”
她话说得恭敬客气,但明镜就是觉得如鲠在喉,懒得再纠缠下去,拂袖走进了港大的校园。
汪曼春神色未变,自然地接过锦瑟手上拎着的包,挂在自己小臂上。看着若有所思的锦瑟,问道:“我来晚了,她刚才是不是在找你麻烦?
“如果她非要和你过意不去,你也不用太顾及礼数。明家势大,汪家也不是好惹的。”
淡淡的语气,若春风化雨,无声润进锦瑟心里。锦瑟笑得眉眼弯弯,自然地挽上汪曼春的手,凑在她身边说:“没有,姐姐来得刚刚好。”
“姐姐之前都没来看过我,这次来了,可得带我去吃好吃的。”锦瑟撒娇道,“我听说市中心有家烤鸭店好吃,我想吃那个。”
汪曼春伸手轻轻刮过她的鼻子,语气颇有几分无奈:“你这丫头,越发了不得了,我才刚到,就想着敲我的竹杠。”
锦瑟丝毫没有表现出不好意思,笑得愈发灿烂。
“走着去吧。”她说着,摇了摇汪曼春的手,“带姐姐逛逛街。”
“我又不是没有来过香港。”汪曼春语气有些无奈,但还是由着她,跟在她身后迈着步子。
现在是工作日,街道上来往的行人不多。有许多年轻的面孔,朝气蓬勃,大多都是港大里的学生们,复习季出门散心。汪曼春看着看着,不由得摸了摸鼻子,心生感慨道:“都还是年轻人,我真的老了。”
锦瑟小心翼翼地拉住她的手,想要说些安慰她的话,却在前面拐角处看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人化成灰她都不会忘记。这个瞬间,锦瑟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都被冻住,到处都在发冷,随即便有愤怒从各个细微的角落蹿起来,将她四肢百骸烘得滚烫。
先是自己的手被紧紧捏住,再听到锦瑟急促低沉的呼吸声,汪曼春注意到了锦瑟的异常,但她不知道原因。小丫头清秀的脸上阴云密布,神色很吓人,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某个角落。
顺着她的目光,汪曼春看见了一个背影。那是一个有些矮小的男子,体型微胖,微微佝偻着背,穿一身搓洗得有些破旧的长衫。有些眼熟,汪曼春略一思索,便想起来那是锦瑟的继父,她让人调查锦瑟的时候,送回来的资料里有他的照片。
一贯冷静自持的锦瑟,这会儿却完全地被怒火掌控了情绪。尽管这些年,她被汪曼春锦衣玉食地养着,但女支院的那段经历,仍旧是她最深的梦魇。眼下,天道昭昭,将她推入深渊的人又出现眼前,她一定要让她付出代价。
像是忘记了汪曼春还在自己身边,锦瑟定定地看了一会儿,便脸色阴沉地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习惯性地向脑后摸索,但她忘了自己最近几天都是简单地扎着马尾,没有用到簪子。
汪曼春看着锦瑟熟稔的动作,脑海里的猜疑隐隐有了答案,她的神色也迅速地冷了下去。汪曼春从自己腰间拔出配枪,递给锦瑟。
就像是渴睡的人碰到枕头,想要杀人的时候,旁边就有人送来武器,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情了。锦瑟接过枪,轻车熟路地推开保险,眼看背影就要消失,她加快脚步。
但指尖触到扳机时,掌心里冷而硬的触感忽然将她扯回现实。身边偶尔飘来两句粤语,锦瑟想起来自己还在香港,今天的任务是陪明台回学校应付明镜,然后,她刚刚碰到了汪曼春,要和她一起去吃饭。
想到这里,锦瑟看着自己手里的枪,打了个激灵。她偏过头,身侧的汪曼春神情漠然,一贯柔和的眸子深邃悠远,其中不加掩饰的审视意味让锦瑟知道,自己完了。
“你刚才想杀了他?”汪曼春问,不等锦瑟回答,又冷冷地开了口,“你什么时候,在哪里,又是和谁学了杀人?”
锦瑟纤薄的双唇紧紧闭着,合成苍白的细线。
汪曼春只觉得生气,她揪住锦瑟的衣领,将人扯到旁边偏僻的巷子里。确定左右无人,才松了手,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
锦瑟的面上甚至有了浅淡的笑意,虽然她被汪曼春用这样粗暴的动作甩到墙上,但从汪曼春的力道不难判断出,即使是在愤怒之下,她也不想弄伤自己。
锦瑟这样的反应,更让汪曼春生气。她深呼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挤进肺里,凛冽感让她更加清醒。
诸多疑虑到最后只汇成一句简短的问话:“真的是你?”
即使锦瑟此刻否认,汪曼春或许也会选择相信她。但小丫头沉默片刻,在她逼视的目光里,点了点头,轻声道:“姐姐,对不起。”
汪曼春简直要疯了,她在原地踱着步子,不时抬起头瞪锦瑟一眼,最后厉声质问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她说着,压低声音,语气有些疲惫:“你学什么不好,学人家弄□□、搞革.ming?”
“是不是明台带坏你的?”
锦瑟摇摇头:“我自愿选择的。”
语气轻柔,却在汪曼春汹涌的怒火上又加了把油。在汪曼春的愤怒再次升级前,锦瑟又轻轻说了一句:“姐姐,我想帮你。”
锦瑟眼神清亮,倔强地与汪曼春对视着。
“家国大义对我来说没有那么重要,我想的一直都是站在你的身边。”锦瑟的眼睛里,刚才因为激愤涌起的血丝还未散干净。她的双手紧握着贴在身侧,身体也仍然在颤抖,但说话的声音却很坚定。
汪曼春心神一动,她明白锦瑟的意思。
从几年前,锦瑟劝自己不要过分执着于权势地位,不要走为虎作伥的路开始,她就明白锦瑟对自己的担心。锦瑟投身敌特分子,做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多半也是出自这种感情。
“几年前,你和我提想出去留学的时候,就有计划了,对吗?”汪曼春敛了敛眸,极力维持着语气的平和。
“是。”锦瑟终于解释出来,“其实不准备瞒你太久的,但是也实在没有想过,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你要我拿你怎么办呢?”汪曼春叹了口气,目光沉痛地望着锦瑟。
原先为难的应当是努力完善谎言的锦瑟,但底牌彻底暴露之后,难以抉择的人就成了汪曼春。
“姐姐想怎么处置我都可以。”
“你明明知道我不会处置你!”
锦瑟咬了咬唇,向上看了一眼,压抑住自己鼻翼的酸热,上前拥抱住汪曼春。汪曼春的怀抱有种熟悉的温暖,清冽馥郁的玫瑰香将她围绕,锦瑟埋头在汪曼春的肩膀上,声音压得如同梦中呓语:“姐姐,刚才遇到的人是我的继父。”
“我知道。”汪曼春犹豫着,还是伸手拍了拍锦瑟的后背。
锦瑟再不听话,也还是她的小姑娘,她养出来的。况且锦瑟的忤逆,原本也是为了她。
汪曼春知道,那个男人留给锦瑟的阴影很重,但也没有想过会是这样。提到继父,方才锦瑟与她对峙摊牌时的镇静都消失了,浑身抖得很厉害。
尘封的回忆被大肆翻搅。锦瑟还记得自己在家里是怎样被大肆打骂,大冬天穿着破烂不堪的单薄衣服,在冷风中拿着钱去巷子给继父打酒喝。
类似的事情,发生过许多次,继父好吃懒做,没有什么钱,到后来钱花得差不多,又在赌场欠了外债,便直接将她扯去了青楼。
小小的锦瑟不停抱着他的腿,向他允诺自己会听话,会做更多的活贴补家用,还是被他不带表情地踢开。把她卖了之后,男人数着不多的钱,最后还要骂她一句不值钱的烂货,将她一个人留在青楼。
绝望中的锦瑟开始还是不从的,但老鸨们对调教这样的雏儿很有一手,不但不给饭吃,还非打即骂,下手不像锦瑟继父那样粗暴,但更让人难以忍受。
锦瑟最后终于麻木了,跟着学了一段时间的歌舞弹唱。小有所成后,便挂了牌,现在的名字就是当时取的花名。尽管曾经答应过汪曼春,不再陷在过去的回忆里,但此时此刻回想起来,那些老男人猥琐的调戏与近乎变态的虐待,还是能让锦瑟作呕。
小小年纪就染上了那样不光彩的病,被从女支院里赶出来。如果不是遇上汪曼春的话,恐怕自己早已成了漂泊街头的一缕孤魂,锦瑟想。
“姐姐。”锦瑟紧紧抱着汪曼春,希望从她的身上汲取温暖来慰藉自己此时如堕冰窟的灵魂。
她的声音隐隐带了哭腔,满含着恨意与不甘:“我恨他,我真的恨他,我想杀了他。”
“我要杀了他。”
汪曼春轻轻叹了口气,终于压下所有的纠结,不带迟疑地揽住锦瑟,变拍为轻抚,试图让她镇定下来。
“丫头,不要恨。”汪曼春说话的时候,眼前又浮现出当年的那场大雨。铺天盖地的雨帘淋湿她的身体,也浇冷了她的心。
汪曼春太知道恨的滋味。像是心上搁了把被烧得通红的刀,反复磋磨着柔软的心脏,那种热辣的疼痛感太难受,她不希望锦瑟受同样的煎熬。
于是汪曼春放软声线,又给了另一条建议:“如果你实在放不下,姐姐替你处理了他。”
仍在迷惘中的锦瑟却下意识地摇头:“不要,姐姐不要杀人了。”
目光向下移到自己纤细的手指,汪曼春的脸上现出难言的苦笑,她手上染的鲜血已经很多,再多点也没有关系。但锦瑟还年轻,她应该是干净的。
汪曼春担心锦瑟,没有先带她去吃饭,而是领着人去附近的酒店开了间房,让她好好休息。
过了半个小时左右,锦瑟才大概恢复,但神色依旧很勉强。
“都过去了。”汪曼春拍了拍她的手背,“你该朝前看。”
“嗯。”锦瑟轻轻应了一声。
“哦,对了。”见锦瑟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汪曼春才问出了先前犹疑着没有出口的话,“你和明台之间……”
汪曼春斟酌着用词,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口,锦瑟回答得却很坦然:“我们是搭档关系。”
“他很喜欢你。”汪曼春径直指出。
锦瑟望着她,眼底很隐晦地闪动着某种赤忱:“姐姐很关心这个?还是说,姐姐很在意我对他的感情?”
“是。”汪曼春皱着眉,“我就费心养了这一个妹妹,总有种自己家的白菜被猪拱了的感觉。”
汪曼春的回答情理之中,锦瑟觉得自己像在饮鸩止渴,只听前半句的话,她依然能为之疯狂。
“我们只是搭档,我不喜欢他。”锦瑟道。
“我就知道,你呀,小小年纪,哪里就懂喜欢了。”汪曼春松了口气。
锦瑟的视线不偏不倚地撞进汪曼春的眼睛:“我懂的。喜欢就是觉得一个人很重要,时时刻刻都想见着她,想和她一直在一起,做很多事情。会更勇敢,也会更谨慎,会让人很开心,也能让人能难过。”
汪曼春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打趣的话明明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
她沉默片刻,又问:“是谁?”
锦瑟移开目光,含糊其辞地撒起娇:“我还不能有点小秘密了,姐姐又欺负我。”
汪曼春知道刚才不对的点在哪里了,锦瑟与她对视的时候,神色太认真了。
“丫头长大了,都有自己的小秘密了。我不问了,但是你要记住,你喜欢的人,要对你足够好才行。”
“她对我很好。”锦瑟语气笃定。
中文真好,他和她的发音是一样的,锦瑟想。她可以正大光明地掩饰自己的私心。
“嗯。”听锦瑟毋庸置疑的语气,汪曼春总觉得不大舒服。
锦瑟说自己和明台交往的时候,她就觉得不舒服。起初汪曼春以为,这是因为她不喜欢明台。但现在,锦瑟坦然承认了自己喜欢的另有其人,按照之前的逻辑,她是应该接受的,但她好像还是没有。
汪曼春发现,她好像已经习惯锦瑟一直在自己身边了。当初愿意送锦瑟去念书,也是怀了她会回来的心思,现在乍一想到她将离开自己,像依赖与关爱自己一样去对待别人,心里就烦乱不堪。
汪芙蕖醉心权势,虽然尽心抚养,但到底疏于照顾;明楼与她有过旧情,但碍于两家世仇的关系,彼此间一直不咸不淡地僵持,如今大抵只剩下虚与委蛇和互相利用;南田对她事必躬亲地耐心教导,但也不过是为了将她培养成杀人武器,更好地为自己效力;家里的仆从与情报处的属下畏她狠毒,表面上恭恭敬敬,私底下不敢有攀扯。
汪曼春算来算去,所有人里,毫无保留地信任她、关心她的,好像只有当年被她临时起意带回来抚养的锦瑟。
沉思片刻,汪曼春低垂眼睑,慢慢开口道:“锦瑟,可以的话,多陪姐姐一段时间吧。”
人心不是冷硬的石头,谁都渴慕温暖,即使是像汪曼春这种对自己的未来不抱期待的人,也有着自私的祈求。
她没有注意,锦瑟的眼睛霎时亮了起来。
“好。”锦瑟郑重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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