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朱门

　　第三条的履行效果，目前来看还是很不错的。抄经抄不下去了，朱子珮拍拍小手，决定躺倒，并十分友好的给朱子琼挪出一块空位，于是，两个人双双躺倒。

　　朱子珮的睡相实在不是很雅观，虽然不打呼噜，但她在床上就好比是一条鱼儿在水里，绝不是老老实实躺在原位的那种人。以下的一个时辰，最常出现的状况就是：一记飞毛腿，踹在了朱子琼的肾上，或者，猪蹄儿压在了朱子琼的胸上。为此，朱子琼表示，很无奈。

　　热烘烘的阳光炙烤着窗棂，穿过轻纱幔帐，落在二人脸上，仍是一片滚烫的光晕。

　　朱子珮实在是睡不下去了，翘起腿来，平躺着，偷偷看了一眼同样睁着老大一双眼睛的朱子琼。

　　朱子琼如释重负。

　　“你说，天气这样热，倘若咱们两个双双中暑，不就可以出去了？”

　　朱子琼摇了摇头。今日已经是第六日了，日子如白驹过隙，一天天从指缝中溜走，实则二人每日也没做什么实事，浑浑噩噩，无不是等着一个月的期限到罢了。按照道理，太太若憋着一日两日，忍心叫她嫡亲的女儿受苦受罪，那还说是她的定力好。可时日久了，难免觉得不对头。太太的心肠莫不是当真这么硬？照这样下去，若她两个佯装中暑，最多是派大夫、丫鬟进到到这院子里，而不是还她们二个自由。

　　太太不为她自个儿的闺女动容，那么她呢？

　　朱子珮是朱夫人的嫡亲闺女儿，心肝宝贝儿，她能不心疼么？自然是不能。

　　正苑里，朱夫人早焦躁不安起来，拉着许妈妈的手，满面愁容。“哎……这丫头，我叫珺姐儿领个人去看看她，她却一点儿也不清醒似的。昨儿个我去见老爷，老爷不肯放人呐。”

　　许妈妈跟着也叹了一口气：“三姐儿这性子。”

　　朱夫人哭丧着一张脸，几日不见，脸色憔悴了许多。“我这么多年，没和老爷皱过眉头的，昨儿护着珮儿，差点要和老爷吵一架。”

　　那日朱夫人原本是想为朱子珮求情的，谁料朱坚却始终不肯放人，直言朱子珮不思进取。

　　许妈妈生怕出了什么乱子，连忙追问道：“后来呢，老爷可软和了些？”

　　朱夫人眼中布着零星的血丝，声音也淡了。“去看孙氏去了。”

　　许妈妈也觉得气不过，孙氏这蹄子，兴风作浪惯了，若非谢氏大家之风，不和她计较，换做别人家有这么一个妾室，又是表妹表哥的关系，迟早要揭了房顶。朱夫人容忍之肚，平日对孙氏也不算苛刻，偶尔训斥几句，立立规矩，那是正室理所当然的教导。

　　任孙氏如何作妖，她是越不过朱夫人，鸠占鹊巢的。可一个女人，哪儿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夫君和另一个女人一起，而丝毫不吃味呢？朱夫人偶尔也会怕，怕的时候，孙氏便能化作极为可怖的影子，在她的睡梦中作怪。

　　朱子珮见朱子琼摇头，也不知她是为什么。自己好心一片，她未必还不同意？

　　“这的确也是个法子，却不是上上之选，我只怕若咱们这计不成，之后便难办了。”朱子琼肃了脸色，压住了朱子珮的手，“再说了，我觉得……这前因后果里的蹊跷没弄清楚，总觉得不安心。”

　　朱子珮也觉这话有理，不由静了下来。

　　该不会是，暗中有人在监视她们吧？

　　朱子珮脑海中倏地蹦出一个人来。

　　“你说，偏阁会不会……？”

　　朱子琼也觉得奇怪，结合自己的联想，那日父亲会来，必是这院子里有人告密。

　　偏阁里三个丫头，最有权威的一个，便是司墨。

　　二人决心，要试她一试。

　　还有两个时辰，就该到饭点了，等司墨来了，便可知究竟。

　　司墨仍和往常一样，提着食盒进来。今日也还是老规矩，清汤寡水，不见油荤。

　　朱子珮待她布完膳，似不经意的问道：“司墨姐姐，你成日在这院子里，不觉得寂寞么？我这几日，老觉得闷的慌，想想你们，倒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

　　朱子琼也趁机在一旁附和道：“是呀，守着老太太的院子，也没个主子，倒不比在老爷、太太那儿做活，往后好奔个前程。”

　　司墨却只是静静笑着，颀长的雪颈向后缩了缩，似历经了风雨，早把诸事看淡。“在这儿，横竖是个清净地儿，去了哪个主子那儿，不都是二身了的人，得不了重用的。况，骤然换了地方，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二人也只是笑了笑，并不再提，且由她去了。

　　前脚司墨出了屋子，后脚朱子琼就惊叫起来。只见她的脸色很不对劲，原就是一身嫩青纱罗，最衬雪肤冰肌，如今面色白中泛青，愈如惊弓之鸟。

　　她……

　　朱子珮见她神色三变，眸中也多了异样，“等等……”

　　如有一条线，将二人连了起来，心思通明。

　　司墨说的话有问题。

　　几乎是异口同声的，二人发现了司墨的蹊跷之处。“行高于人，众非议之。”这话出于魏人李康之作，她们两个对《运命论》都并不熟悉，只隐隐能记得一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一个丫鬟，何德何能深藏在老太太的遗院之中，却心思敏慎，出口成章？

　　蹊跷，这太蹊跷了。

　　虽不知道这个司墨是谁的人，但至少二人都明白，这个丫鬟，不是等闲之辈。

　　朱子珮提起筷子，夹起一筷子粉丝，“不是我自贬，她的造诣，指不定比我两还高。”

　　一直被绑在桌子角的团子也吱吱叫唤起来，应该是认同的意思。

　　朱子珮盯着小东西肥滚滚的脸盘，弯腰将它捞了起来，“我说是自谦，你搀和个什么。笨蛋。”

　　朱子琼被这只滑稽的小松鼠逗得忍俊不禁，也和朱子珮亲昵起来，“畜生都是有灵性的东西，可见它脑子里也清明着呢。”

　　朱子珮有些不满，哼哼道：“再不济，好过一介莽夫，也不是那一字不识的睁眼瞎吧？”

　　若是朱府的嫡小姐，真是个一字不识的睁眼瞎，岂不是叫贻笑全城？指不定，声名远扬，连京城里的人都要认识她了。

　　她是个嘴上不牢靠的，没事儿老喜欢冲人几句，这会儿老毛病又上了头，也没顾忌朱子琼最讲脸，调笑起她来。“罢了，你二个合伙来欺负我，我且不计较。就算是个文盲匹夫，可贵在心思纯善，也总好过蝎精蝮蛇，成日在背后暗算旁人的好。”

　　这话说的，又叫朱子琼不是滋味。可因为约法三章在前，朱子琼也不好此刻翻了脸。朱府三小姐的一张嘴，甜时如蜜似的，能把人齁死，可臭起来，真真可嫌。

　　“行了，少含沙射影。我已和你道歉了，你就别再旧事重提了。”

　　朱子珮尚知分寸，便收敛性子，不再继续嘲她。

　　过了半晌，饭都凉了，大姐屋里的新虹还没有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二人期盼已久的丰盛菜肴，还是没有如期而至。望着小白菜和胡萝卜，朱子珮屈服在了自己的饥饿之下。

　　喂兔子呀，这是真的在把他们两个当兔子喂啊。新虹姑娘，美丽的新虹姑娘，你在哪儿呢，为何还没出现？

　　该等的人没出现，可不该等的人却来了。

　　司墨领着二小丫鬟进来，仍是和颜悦色的一张脸，如今叫朱子珮瞧起来，却没有那么顺眼了，总觉得此女暗藏心机。

　　司墨默不吭声的收拾起残羹剩饭，朱子琼也有些恼，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她瞧。司墨察觉到二人神情的变化，委屈道：“二位小姐这是怎么了，一直盯着奴婢瞧，莫不是奴婢身上哪儿脏了？”说罢便提起自己的裙袂打量着。

　　朱子珮冷笑一声：“今日大小姐房里的新虹姑娘没有来么？”

　　司墨摇了摇头，仍是一脸无辜之态。她原就生得好看，高挑身量，颀长脖颈，一张鹅蛋脸，两叶细长眉，端方秀丽，倒有些主子模样。

　　朱子珮也不知她是真傻还是装傻，呛了一声：“怎么，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口风这么严？事后什么赏，莫不是抬举给大哥房里去了吧？还是，捧到父亲的院里做姨娘？我说你为何不肯换个主子，仍在这冷清地方，原是已择好了高枝！”

　　她自个儿都气得胸闷，司墨的模样，更令她气了，当下便是又要重现昔日之景，给她一巴掌。幸一旁是朱子琼，死命拽着她的袖子，生怕她又乱了分寸，这才作罢。

　　“司墨姑娘，咱们待你也是客客气气的，好好的，做什么非要为难我们做主子的呢？”朱子琼柔声劝道。

　　司墨抿着唇，没因为朱子珮的话而气恼，仍是淡淡的神色。“奴婢不过是尽责。”

　　“尽什么责？若是我二个出了事，你担待得起吗？”朱子珮愈发火大。

　　连带着朱子琼，也有些恼了，一时要和她对峙。

　　“那日，是你告密给父亲的。对不对？”

　　司墨的手并没有停，仍收捡着碗筷。她并没有回话，却愣了愣神。

　　朱子珮知道，必然是她做的。那今日新虹没有来，也和她逃不了关系。

　　司墨不说话，朱子珮便逼着她承认，“好，那你说，是你拦了人，还是父亲晓得了不让大姐送人进来？”

　　司墨发出一声轻微的鼻息声，摇了摇头。

　　朱子珮便明白，原是父亲在下狠手。

　　“罢了，你退下吧。”朱子琼只觉得心里疲累，坐在椅子上，不知所措。

　　这一夜，二人都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了。

　　自己的父亲，为何如此严苛，莫不是真的要看着女儿受苦么？朱子珮心中五味杂陈，想起母亲平素的慈爱，自然而然的将母亲撇了出去。必然是父亲拦着大姐，拦着母亲了。她的心，也渐渐凉了下来。可能她要和朱子琼，待在这儿整整一个月了。

　　翌日午膳，司墨如期而至。还是没有新虹的身影。

　　朱子珮仿佛三月不知肉味，早已饿得发昏，突然动起了别的心思。

　　团子望着自己主子饥肠辘辘，目露凶光，惊恐得瞪大了双眼。

　　还好还好，朱子珮没打这个主意，而是趁着晌午的空当，一个猛子，扎进池糖里摸鱼去了。

　　池塘里，碧波如洗，白莲红莲朵朵盛开，清香四溢。鲤鱼们安然自在的甩着尾巴，全然没有发现危机已经降临。这一日，鲤鱼们终于回想起了被人类支配的恐惧。然而，它们已经在池塘里过关了无忧无虑的生活，面对朱子珮这种饿匪，怎么游，也逃不出手掌心。

　　半个时辰，朱子珮收获了满满一桶肥鱼。

　　可怜的蠢鱼儿们在桶中惊恐的张着嘴吐泡泡，而朱子珮，潇洒地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站在太阳底下晒了一小刻钟，所有水分很快就蒸干了。

　　朱子珮喜滋滋提着鱼，接受了来自朱子琼崇拜的目光。

　　为求长远，二人决定，一天吃一条，剩下的就在这水桶里养着。横竖她老爹只是不让人送饭进来，可没说不让她们自食其力，捞老太太院子里的肥鱼啊。

　　不一会儿，一盘香喷喷的红烧鱼摆在了二人面前，朱子珮闻着鱼香，馋得直流口水。老祖母，对不住了，孙女儿也是迫不得已才吃了您院子里的鱼，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而等朱坚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又是气又是笑：自己的闺女儿，服了！

　　原本自己是一片苦心，想好好给她磨磨性子，谁料到，竟成了这般。好在这个丫头也是机敏，竟然还学会了自己动手烧饭，朱老爷在某种程度上，也觉得有些欣慰。

　　朱子珮的精怪，很快便众人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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