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旧事

　　阿薰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把自己裹成一只蚕茧，卷在被窝中，闭目养神。薄如蝉翼的纱帐轻轻地在拂在她脸上，犹如夜里的凉风，又像母亲的手在抚摸她。母亲，她忍不住轻声地说着。阿薰从未见过她的母亲，从小到大她一直在渴望着这个将自己带到世界上来的女人。曾经阿薰对着父亲房中的画像凝思，觉得画上的女人面目柔和，五官隐约不清，如同隔着一层看不见的阻碍。而纱帐中似乎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姿，窈窕而美好，影影绰绰，正俯身下来……

　　阿薰心中一惊，一个声音传入耳中：“小姐，该吃药了。”

　　红珠捧着自己亲手熬成的汤药，正站在她床边。

　　阿薰费力地把自己扯出来，在红珠的视线下颤颤巍巍地接过了碗。红珠陪着她一起长大，似乎一直都没有变过。她在阿薰的母亲还在世时就已经在府中了，资历最老，平日里总是一副生人勿进的表情，人人见了她都要退避三分。只有阿薰的父亲，也就是这座平南王府的主人一直对红珠信任有加，更是把唯一的女人交给她照顾。

　　阿薰不敢拂她的意，接过药碗，正想着同往日一样一口气全干了。却发现碗中黑黝黝的汤汁中，不知是什么正在汩汩冒着热气。阿薰忍下心中的不适，抬眼问道：“红珠，这是什么？”

　　红珠面不改色地看着碗中如同活物一般跳动的黑汁，说道：“这是上好的补药，小姐千万不要浪费。”

　　阿薰早就知道她会这么说，心中却仍然欲哭无泪。这些年来为了治好她先天不足的病症，红珠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诸多奇奇怪怪的草药一股脑塞给她吃。比如通体血红如同蚯蚓一般的不明生物，比如还带着血丝的白色球体，还有各种五花斑斓的虫子蚂蚁。今天的这碗汤药算不上可怖。

　　阿薰知道自己到最后一定得喝，于是说：“红珠，你累了吧，你先去歇着，待会等药凉了我就喝。”

　　红珠抽出腰间的短剑，放在桌子上，说：“当年夫人怀着小姐的时候，比今天小姐受得苦更多。”

　　阿薰最害怕从别人口中听见自己的母亲，尤其是从红珠口中。她知道是自己的降生害死了母亲，所以连父亲也似乎并不待见她。她宁可用自己的命去换回那个从未谋面的女人，也好过现在每日活在愧疚和不知所措中。

　　红珠的眼神冷清地如同月光，似乎是在透过她看着另外一个人。阿薰实在不愿意被她注视，闭上眼睛，捏着鼻子，一鼓作气地喝下。黑色的汤药带着一股隐隐约约的血味，略有刺鼻。其中滑腻的物块如同水蛭一般吸在她的管内。

　　红珠连忙上前给她倒水下咽。又拿出白糖让她含在嘴中。

　　阿薰强忍着难受，终于没有吐出来。知道那物块到了胃中，似乎也不安分。阿薰倒在枕头上，隔着纱帐勉强地说道：“红珠，我已经喝完了，你可以走了。”

　　红珠似乎叹了一口气。阿薰心中也觉得苦涩无比。她明知对方是为她好，千方百计才找来这些珍贵的药材，但十几年来吃了无数药方，似乎也并不见起效。红珠仍然顽固地在四处拜访名医，而阿薰自己却厌倦了。她真的不想再过十几年来一直过的生活，她想和红珠一样，走出去，走出这座平南王府，到遥远的地方去。但她办不到。

　　所以，才会对红珠恶语相向，然后又后悔不已。

　　红珠似乎没有离开，她一直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好像一棵松树。阿薰听见她说：“小姐，你知道晋王吴亭云要来平南王府了吗？”

　　阿薰的手指甲在锦被上划了一道，被面上时两朵盛开的并蒂莲，一大片绿色的荷叶绣的栩栩如生。让她想起帝都里烟波瀚渺的玉华池，那里种满了目之所及的大片莲花，盛夏之时，清风拂来，浑身都是菡萏香气。父亲把小小的她抱到小船里，摇摇晃晃地朝着水中央划去。船中还坐着一个不大的少年，锦衣玉袍，神气得很，一直在父亲说话……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仔细算了也不过十年，一切恍若梦中。

　　从帝都回来之后，父亲就变成了平南王，穿上了有着华丽刺绣的袍子，而她也住进了一眼望不到边的王府，在深闺中渐渐从稚气未脱的顽童蜕变成少女。

　　“据说平南王此次来是带着圣旨，老爷已经安排了接风宴。小姐，这话本不是我该说的，但我怀疑那圣旨是针对小姐……”

　　阿薰从未听过她一次性说这么多话，她不是不理解红珠话中的意味所在。虽然平南王一直将独生女儿养在深闺，但阿薰并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无知少女。她想起十年前，站在她身前，一身黄袍高大健壮的身影，她按照父亲的吩咐用稚嫩的嗓音喊他“圣上”，那万人之上的人却哈哈大笑，而阿薰不知所然。圣上给她许许多多的赏赐，还让他最爱的孩子晋王陪着她玩耍，当着宫中一众文武的面将一对玉燕佩给他们亲手戴上。

　　那个少年的面容早已堙没在玉华池的一片绿海中，再也记不起来。而等她回到彩云以南，却经常听到这个人的事迹。比如他的父皇是如何宠爱他，连太子都无法比拟；而他又是如何飞扬跋扈，在京城中肆意行事，甚至包下了教坊中的头牌要纳入府中，而将精心挑选的名门闺秀闭门不见，圣上自然怒不可遏，不过最终也不了了之。这些事情添油加醋，都传到了平南王府，成为下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阿薰不由自主地问：“他来干什么？”

　　红珠默不作声。

　　这些年来每次回忆在京城中的见闻，阿薰心中总是后怕。圣上似乎十分喜欢这个结义兄弟的独女，在十年前就已经屡屡暗示她的父亲。还好父亲一直装聋作哑，假作浑然不知，才蒙混过关。然而十年后的今天，圣上又会怎么做呢？她不敢揣测，也不愿意去猜想。

　　红珠上前理了理帷帐，说道：“小姐不要担心，来日自有对策。”

　　阿薰不愿意再说话，闷闷地答应了一声，刚刚吃下去的凝胶一般的汤药似乎正缓慢地暖着胃，而她只想就此睡去，不必迎来明天。

　　红珠拿起短剑，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她的步伐轻的就像野猫一样。阿薰慢慢地沉到被窝中，放佛可以一直这样沉下去，沉下去，沉到地底中去。碧绿翻波的被面缓缓地将她带回了十年前，变成了笑语嫣然的小女孩。

　　她一个人在玉华池边漫步，阳光烈烈，刺得她睁不开眼，将远处金色的琉璃瓦照耀地如同在流淌金水。那盘踞在檐头的野兽如同活了一般正要从屋顶下跳下来过来吃她。她心中大惊，大叫了一声：“父亲！”环顾四周，这空荡荡的皇宫中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死一般的沉寂。她急得大声哭喊，撕心裂肺。

　　忽然一只手拉住了她，带着她疯狂地往前跑去。身后的荷花池在一瞬间枯萎，落叶腐朽沉入池低，一派破败之象。而她回头泪眼摩挲地看着眼前这个正紧紧握着她手的人，那人身形不高，穿着一件蓝色的袍子，袖口翻飞，宛若一只蝴蝶。

　　她认识这个人，她一定在哪里见过他，可她就是想不起来。阿薰一边奔跑一边抽抽噎噎地问他：“你是谁？”那人并未回答。

　　高大的宫门就在不远处，朱红色的门上宛如涂满了人血，在骄阳下照射下更加显得诡异。那人一言不发，用力攥着她的手，她忍不住大叫：“你弄疼我了！”

　　终于跑到了宫门面前，她气喘吁吁，浑身脱力。她想起来了，这个穿着蓝袍子的人不就是她年幼时的玩伴吗？她叫他：“晋王殿下……”

　　那人浑身一震，转过身来，阿薰看着这个人，全身都颤抖起来，这不是晋王，这根本不是一个人，他没有面容，没有身体，在那蓝袍子里缓缓蠕动是黑泥一般的凝胶！

　　阿薰捂着心口，大叫了一声，突然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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