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灯

　　秋雨绵绵，如烟如雾，笼罩了江南大地。

　　白日里，阴郁的天气让他心情灰暗；黑夜里，淅沥的雨声让他难以入眠。

　　压抑已久的心境，如经年不散的浓雾，阴翳成无法穿破的的困境，把他紧紧地锁在里面。

　　走不出，忘不掉，咽不下，就那么如鲠在喉，日日夜夜，煎熬折磨。

　　他终于无法忍耐，提笔写下一封密折，交给齐帝。

　　很久没有回音。

　　当他以为这件事也会像很久以前他曾经怀抱过的那些期望一般终将没有着落时，齐帝召见了他。

　　殿内香气氤氲，熹微的天光从重重帘帷后透进，齐帝背光坐在床榻上，面孔如沉在阴翳中，问他，“你奏折上所写的事，可是真的？朕知道你自小与阿朓不睦，但此事事关皇家声誉，不可不慎。”

　　少年跪在地上，头颅低垂，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这种话问出来，对他而言本身就是一种侮辱，重温那件事已让他倍感折磨，接受这样的质问更让他深感羞辱难堪。

　　他一时无法成言，喉中如塞了一枚又烫又苦的橄榄，从喉头一直灼到心底，整个四肢百骸都苦痛难当。

　　他勉强缓了一口气，低声道：“如果父皇不信，可以提审跟随儿臣的两个宦仆，提审东宫的侍女，提审南郡王妃。”

　　齐帝在案几上拍了一下，声音提高，有些不耐，“这种事还要张扬得多少人知道？”

　　少年的头垂得更低，他忽然觉得，找这个人诉求本身就是一场错误。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样子，一切都那么荒诞可笑，荒诞可笑得让他想仰天大笑，又想痛哭一场。

　　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凄怆，心如沉到了无底深渊。

　　齐帝有些烦躁，说不出的烦躁，他随手拿起一瓣切好的柑子放入口中，随即又“啪”的一声扔到地上，怒道:“这群狗杀的奴才越来越不像话，今年送上的柑子都这般又小又酸！”

　　六皇子盯着地上的柑瓣，忽然觉得，自己和它也没什么区别。

　　齐帝勉强按捺住自己满腔的郁躁，忍耐道：“这件事朕知道了，袁氏那个丫头，朕会好好处理的。此事以后你也不要再提，毕竟不是什么光鲜事，你不用觉得委屈，这种事对男人来说，还真说不上什么委屈。”

　　他愣住了。

　　原来齐帝竟是这样想的，哪怕被侵犯的是他，哪怕这种侵犯有违伦理，给他造成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让他日日夜夜恶心难受，羞耻痛苦，几近窒息，就因为他是男人，所以这些他便不算吃亏，就称不上委屈？

　　谁又知道他的感受？

　　君子如玉，他心中的美玉遭人玷污，裂纹纵横。他对神仙姑姑最纯洁的感情被人毁掉，自此以后，他再也无法坦然面对她，只要想起她，他就满心羞愧，自我厌恶，无法自拔。

　　它毁掉了他最重要的东西！

　　但在别人眼中，他却有些无事生非，说不定齐帝心里还想着，如果不是他非要揭穿这件事，别人也不用为之烦心。

　　他觉得，自己已经无话可说。

　　但是，如何能够甘心？如何能够。

　　他忽然抬起头，说道:“父皇觉得，阿朓是否知道这件事？”

　　齐帝皱起眉，“你还想说什么？”

　　六皇子:“如果阿朓知道此事，且有意纵容，可想而知这人是什么德性。”

　　齐帝眉头皱得更紧，盯着他，目光阴郁。

　　“如果阿朓不知，”六皇子接着道，“妻子做出这种事他都不能察知，那他还能察知什么？”

　　犹如犀利的刀剑直击要害！

　　只差没有当场说明，如果那人真这么眼瞎，他能担起国家重任吗？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没有一双敏锐的眼睛，他如何能够明辨是非，如何能够分辨优劣忠奸，如何兴利除弊，他终将会被国家虫蠹玩弄于股掌之中，他适合当国家继承人吗？

　　选这么眼瞎的人当储君候选人，你是不是更眼瞎？

　　齐帝竟一时说不出话来，怔然片刻，苍老的面容仿佛愈发苍老，灰突突的神色好似一块旧抹布，他沉沉叹息，整个人如被深深的暮色笼罩，“好了，朕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六皇子神情漠然，僵直地起身，行礼告辞。

　　数日之后，齐帝身边的宦官过来告诉他，南郡王妃因为"受伤"被送去了尼姑庵修养，她身旁的侍女因伺候不周，给皇子食用"不干净"的东西，被处死。六皇子身边的阿麦阿黍因失职，被罚去做最低等的奴仆，并赐给他一名极能干极得用的中年宦官，姚勇。

　　他不想揣测齐帝的用意，是安抚还是警告，这个结果远不是他想要的，但齐帝已经用实际行动告诉他，这是他能做的最大让步了。

　　六皇子面无表情地谢恩，淡漠道:"谢父皇费心。"

　　宦者不敢多留，交代完事情便匆匆离去了。

　　秋雨绵绵不绝，不断有各地灾情的折子报上来，但南朝朝廷不能解决，只好任灾民四处流散。

　　六皇子的症状丝毫没有减轻，他一睡着就会做噩梦。梦中，他贪恋着她，羞耻而又欢愉，但眨眼之间，却赫然发现，面前不是他熟悉的面孔，而是一只巨蛇的三角头颅，朝他咻咻地吐着信子。吓得他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

　　或者，梦见文徽音对他说"醉酒之人丑态百出"时的神情，那时，她脸上带着稀薄的笑意，似讥诮，又似不屑，好似冬日月初的月光，照得人心底幽幽发冷。然后，她望着他，脸上满是失望，慢慢地从他眼前消失，他想抓住她，却抓了个空。

　　他醒来，心怦怦急跳，满眼是泪。

　　因为此事，他和周眺正式结仇，如果是以前，或许他还会有所顾虑，但是现在，他什么也不在乎了。哪怕他皇爹真的眼瞎地把皇位传给周朓，他也不在乎了。

　　说来，周朓夫妻还真是一对奇特的夫妻。两个人都很追求感官的极致享乐，很注重床笫生活的品质，两人都长得不错，经验丰富，在床笫之间甚是投契合拍。

　　袁妤的母亲是前朝哀帝的女儿永乐公主。南朝皇室风气放荡，哀帝便是其中代表人物之一。彼时，哀帝与其妹乐嘉公主相恋，两人为了长相厮守，哀帝设计害死了自己的妹夫，乐嘉公主一把火烧了自己的住所，烧死一个婢女，用婢女的尸身充当自己的尸身下葬，然后改名换姓进了哀帝的后宫。

　　但谁知好景不长，不到两年，化名为殷妃的乐嘉公主便病逝了。哀帝伤痛欲绝，不允许把殷妃下葬，每日里仍搂着殷妃的尸身行欢，十分的重口味。后来时间长了，尸身实在味道堪忧，只好封了棺。哀帝还时不时到棺前痛哭，终于因为悲伤过度，也跟着去了。

　　哀帝去后，其弟上位，就是前朝末帝。

　　袁妤的母亲永乐公主就是哀帝与殷妃这两人的后代，以公主的身份嫁给了袁家子弟，家学渊源，私生活也是相当风流。

　　可想而知，在这样环境下成长起来的袁妤是个什么样子。

　　袁家是一品世家，所以袁妤能以世家女的身份嫁入皇室。

　　袁妤喜欢美貌少年，身边养着两个英俊的小情人，但奇特的是，周眺并不在乎，还和小情人们的关系处得很好。周眺姬妾成群，热衷于与不同的女人有染，而袁妤也并不吃醋，甚至两人还各自带着情人们一起行乐，大家过着动物般共妻共夫的快乐生活。

　　袁妤离开时，周眺还对她说:"你且忍耐，等到那一天，我一定再把你接回来。"

　　袁妤捏着手绢哭唧唧泪汪汪，"寺院清苦，阿妤寂寞，郎君若不能相陪，就让何郎、张郎时常来看我啊。"

　　这两个郎是她的情人。

　　周眺……应了。

　　天空细雨蒙蒙，整座皇宫都仿佛融在暗灰色的烟雨之中，一片哀色凄凄。

　　六皇子再一次从梦中醒来，梦中的沉重哀伤还压在胸口，他终于无法再忍受这牢笼般的沉闷压抑，决定离开皇宫。

　　他原想去母妃留下的那座尼庵，可是自某件事情之后，他对一些事就分外敏感，现在他已经长大了，不想再去女人环绕的地方。

　　他去了凤台山东麓的栖玄寺，他把自己舍身寺中。有三皇子那般光着膀子都能去参加葬礼的人比较着，他舍身寺庙又算得了什么呢？

　　何况他还打着为皇帝祈福的名义。

　　山中的环境清净幽美，悠远的晨钟暮鼓仿佛洗涤了他心中的污垢。远离皇宫，远离过往的种种，他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自己，心境也变得澄澈明净起来。

　　几个月的痛苦，几个月的挣扎，几个月的沉淀，他觉得，他终于能够鼓起勇气重新见她了。

　　就像最初一般，怀着孺慕与敬仰之情，迎着她清淡柔和的目光，唤一声，“灯神姑姑。”

　　可是当他捧出灯，拿起火镰，他却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

　　沉寂数月的莲花灯幽幽燃起，他浑身僵硬，心跳如鼓，满脸通红，之前鼓起的勇气全部消散。在他能够思考之前，腿脚已经先一步做出反应，仓惶而逃。

　　文徽音:“……”

　　她刚刚现身就看到柔韧如柳的少年迫不及待离去的背影，那感觉，就像在逃避瘟疫恶鬼一般。

　　她觉得，她一定看到了假的六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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