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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家青骨
帝都三月,暖阳脉脉,风携花絮,暮春时节,风光大好。
往日一同厮混的友人要么公事缠身,要么美人相伴,哪怕我在玲珑阁置好了酒席也无人赴宴,楠木花雕的窗外临着不息的湘水,清风自江面拂过掀起淡淡的波澜,吹至我面前时除了幸辞花香还带有江水般咸涩的凉意。
有华服青年捏着雪瓷酒盏就径自坐到我对面“苏骨,那跟谢砚好上的小姑娘真叫何花?”
我想,若我是谢砚,此刻定从这高楼跃下湘江,不过扑腾几个水花,也好过面对万千讥讽嘲笑。
我不懂云霓与烂泥如何相爱,就如同我不明白神坛上的少年怎就被那么粗鄙的女子拉了下来。
谢砚年少成名,风光无两,是全帝都女子做梦都想嫁的夫婿,亦是无数长辈口中的标榜,帝都少年幼时听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你看人家谢砚,连圣上慕名宣见幼年神童谢砚都赞不绝口,他说这粉雕玉琢的孩子最让人惊叹的是有一颗玲珑心。
三天之前,没有人知道何花是谁,若不是她站到了谢砚身侧,没有人会知道世上有这么一位姑娘,亦没有人会去查这姑娘住哪个贫民窟,更没有人会好奇这姑娘祖辈积了多少阴德。我在路边见了那样的姑娘甚至都不屑正眼去瞧,因为谢砚,我把那姑娘摸了个通透,甚至比对我自己的红颜还要上心,我将重金买来的情报翻了无数遍,死都不愿相信谢砚会看上这样的女子。
我第一件事竟是去找那探子主人的麻烦,正在和美人嬉闹的商人见我闯入,听过原委后甚是委屈,他言那姑娘的背景并非他一人在查,也不是我一人想要了解,三天前整个帝都靠倒卖消息为生的商人就差要把何姑娘的祖坟都给刨开,苏清顾少爷不光您得到的消息是这样,就算是皇上得到的消息亦是如此,我们也很想编出点东西出来,让谢公子看上的姑娘的过去看起来不这么假,可事实就是如此。
苏清顾,很久没人叫我这个名字了,久远到我自己都忘了曾经还有这么清雅的称谓,我瞧出这人故意以此来证明自己的能力,他仿佛说我连你隐藏多年的辛秘都能挖出来,更何况一个毫无依靠和背景的小姑娘,那看透一切的眼神着实令人不爽,于是我痛打了他一顿,你既查出我的一切就不该戳我的痛楚,走之前还不忘恶狠狠的威胁一通,我名苏青骨,你可以唤我骨公子、骨少爷,不要以为挖出了别人一些旧事就自以为了不起,不过是倒腾他人隐秘换取钱财的奸商,也别以为寻到一点蛛丝马迹就自以为什么都知道,不过是被表象迷惑的蠢人!我虽然气的要死,却还是扔了银子做药费。
我是苏府最不受宠的三公子,大哥自小入宫做伴读,文韬武略处处胜我,二哥是父亲亲自调教,自然比所有的兄弟都与父亲亲近,自娘亲死后,父亲再未正眼看过我,哪里管我是苏清顾还是苏青骨,四妹是苏家唯一的女子,自然分的更多疼爱,五弟爱与我玩闹,但我在府中最难熬的那段时日他还未曾出生,他爱与我玩闹也仅仅只是玩闹,姨娘怕他被我带坏,自是严加管教,又打又骂不许他与我接触,可小孩子爱玩闹的天性谁能遏制地住,除了我其他兄弟谁愿意带小孩子胡闹,其他兄弟无人陪他玩闹,难道要父亲担这个职责么。
苏府之内,我谁都比不过,那便不要比,既然无人在乎,我又未能在最黑暗的角落腐烂死去,我不成为纨绔子弟便对不起我苏家三少这个身份,没有我的不思进取,哪里衬地出其他兄弟少年英武,在我最愿意变好的那段时日无人理睬,那么我成了扶不上墙的烂泥模样,亦无人有颜面责骂于我,可所谓悲惨亦是如此,哪怕我堕落到地狱,那个我唤了多年父亲的人也未发一言,就仿佛我不是他的孩子,好似苏家没有我这么个三公子,无论我闯了多大的祸事都是我自己抗,我受了多大的欺负亦无人为我出头,所以自小我便知道受尽冷落的孩子是怎样的孤寂,被抛弃的孩子要忍受怎样的欺侮才想将自己伪装地更加强大。
我必须把脾气磨地很好才能受人喜爱,我必须吞下所有的委屈才能笑的没心没肺,我必须很随和、很仗义、很好欺负才能交到很多的好友,我表面辉煌无比,没人看的出我是在阴暗中长大的孩子,那是因为我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努力,才能扮地的热情开朗,与常人无异的外表下是一颗腐烂的心,我见识过比普通孩子更多的贪婪人性,所以要比他们更懂世故人情,不辜负上天给予我那段特殊经历的意义,不辜负我所受过的苦痛磨难,我终成为如今的苏青骨。
我很相信娘亲告诉我的那句话,命运从你生命中拿走什么,必会以另一种方式补偿你什么,反之亦然,所以自小被遗弃在苏府最角落的院子自生自灭的我很高兴,失了父爱,有另一个人在黑暗中给予我拥抱,阴暗寒冷中那点体温足以温暖的余生,他牵引我自绝望毁灭的的念头里走出,我仿佛是一具扒开青冢的枯骨,在烈阳下空荡荡的骨架生长出血肉皮肤,有了一个苍白的少年模样,却再不是曾经懦弱不安只会在黑暗中怯生生流泪的苏清顾。
我以为已经遗忘的记忆被重新勾起,那些难堪的往事被暴露在他人眼前,撕破了粉饰的表象,我凶残的一面显露出来,理智与愤怒的撕扯中,我还是放轻了拳脚的力度,我以为我会想杀了他,多年来磨出的好性子已将情绪抹煞了大半,生气的怒意后继无力,我抛下银子垂头丧气地离开,想不明白这些年我努力做的放下是遗忘还是逃避,不想明白我永远做不到答应他的放下,全身的力气被抽空,我行走在炎炎烈日之下,仿若飘荡的鬼魅。
我回去后尽管心情极差,我还是耐着性子将那些描述何花的文字翻来覆去的看,我不想答应他的每件事都做不到,他要我和谢砚成为朋友,我就会拼命讨好谢砚,与谢砚同甘苦面对将临的狂澜。
那些文字都被我读烂,仍是一无所获,我本试图找出一些理由来安慰自己,谢砚看上的姑娘总归会有些过人之处,可后来我知道失败的不止我一个,因为我平素与谢砚走的近,那些同样找不出理由的人竟都来问我,那何花姑娘是怎样一个仙子般的人物,让谢砚动了心。
无关紧要的人问,我只能敷衍地说,确实是个妙人,谢砚这小子自小与众不同,能带在他身侧的女子自然不俗,可那些与我和谢砚交好的人来询问,我怎还抑制地住满腹烦闷,发泄着我的不悦,破口大骂谢砚瞎了眼,一个叫以花为名的姑娘能高端到哪里去?随便河东河西何流何沙都比何花好听,是有多随意的父亲才会有这么俗气的名字,难道真是贱名好养活么!我说这话时所带的鄙夷有多深,就对谢砚有多失望,因他之故被重提旧事,情绪本就不稳定,最极端的时候甚至觉得与他为伍都是耻辱。
但谢砚曾经确为天之骄子,我如今对他有多大的不满,就对那人有多大的愧意,我不知自己这般失控到底真为谢砚还是压抑了近十年的情绪找到了爆发的端口,我总会想到那个缩在墙角抱着膝盖哭泣的小男孩,我会在梦中看到男孩喊害怕叫哑了嗓子,他怕黑暗,怕孤独,怕饥饿,怕仆役,怕死去,他总求着有人能来救他,而我就站在他面前,以冷漠的眼神看他在等待中绝望蜕变,小男孩开始变地怕光亮,怕声音,怕有人,怕希望,怕活着,我不知他花费怎样巨大的耐心,救活了一个死去之人,将我从炼狱拖回人间,教我学着为人处世,助我接管祖父的生意,他说当世足以于我并肩的仅有谢砚,可谢砚比我更像人,他让我成为谢砚的朋友,向谢砚学着人的样子生活,他让我做人我便去做,他让我放下我便努力遗忘,可那段经历无法从我生命中抹去,我只能装作一个人的样子,自欺欺人。
我一向能压抑住自己的情绪,把事情往心里拼命的塞,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在黑暗中获得宁静,让死亡吞噬一切,所以暴躁过后我平静地自己都害怕,仿佛将点燃的火药丢入黑色水面,被吞噬地悄无声息,没有水花,没有爆炸,没有涟漪,只余无边死寂。我该向谢砚伸以援手,人们所谓愚蠢的友情不就该是这样么。
谢家是帝都四大世族之首,谢砚一度曾是谢家的荣耀,真是神一般的存在,我不知他几岁识字,几岁作诗,只知在我还是懵懂害羞的小屁孩时,他以一首词赋名扬四海,无数人闻名前去拜访这神童,连帝王都下旨宣见,面圣做的那首诗更是广为流传,此后雪离国无人不知谢砚。
他亦从来没让人失望过,陛下破例准他科考,那是本朝年龄最小的状元,那时陛下认为他年纪尚小给了他个闲职,谢家本就官宦世家,耳濡目染,谢砚即便是个闲职,也是将分内之事处理地无可挑剔,束发之年才正式有了站上朝堂职位。
没有人能想象出稚嫩的少年站在众多朝服裹身的官场老手中是一种怎样的惶恐,然而他撑着单薄的身躯在暗潮汹涌的朝堂终究是站住了,仿若混沌流沙中的一抹青竹,青翠而倔强,立在那处周身都泛着清冽的光。
这样的人举世无双,什么样的女子娶不到?什么样的嫉妒招不到?那些自小被他压在名声下的世家子弟,那些朝堂上与谢家对立的官宦世家,无时无刻不盯着他的缺漏,抓住他的半点错处可以挂在嘴边半年,还有那些表面示好、一团和气的人,比起看着神坛上的少年屹立不倒,更喜欢的是看他怎么坠落不起,就算不是怀着什么龌龊的心思,后者也确实比前者精彩,我承认自己也想看,可不该是这样的理由,可不该是因为这样的女子,可这人是我的朋友。
何花姑娘出现前三天的宁静是大家摸清她虚实的过程,山雨欲来风满楼,大家私下议论的气氛已酝酿地足够成熟,对谢砚全面诋毁的爆发不过是早晚的问题,那些不满谢砚的人势必会乘机让谢砚永不翻身,看热闹的人从来都是最冷漠的嘴脸,我请那些所谓的好友聚此正是想大家一起商量如何扭转谣言,大家都是谢砚的朋友,说出的话自然比不相干的人有份量,可是一个人都没来,包括谢砚,吹着湘江上的凉风时我忽地明白,原来因谢砚感觉到耻辱的人,不止我一个,可把谢砚当朋友的人,就只有我一个,甚至连谢砚亦不曾纳我为友。
华服公子是谢家对头俞尚书家的公子,俞然将酒盏里鲜红的酒液斟满我面前的琉璃杯时,我面上挂起了最习惯的熟络笑意,尽管我心中觉得这个问题傻缺至极,转念之间,仍诚恳道“可不是嘛,整个帝都都传遍了,那个何花姑娘劣迹斑斑,已无人不知,俞少还没买到这些消息么?我哪里有一份重金的详细记录,有兴趣的话去我府上取”
俞然面上笑的疏离,意味深长道“谢砚从来不会让人失望,从小这样,现在亦是”
他与我之间再没什么可说的,将赤醴酒送给我做答谢,回身之前他与另一桌世家子弟的桌宴,我面上的笑意褪不下去,于是对着无人的空桌笑地灿烂至极,反正这酒不是我点的,索赔也要不到我头上,执起雪瓷酒盏随手一扬,落入湘水中的酒盏连水花都没能扑腾一个,便再没踪影,湘水确实深不可测,恐怕就算谢砚跳下去,也不比这酒盏翻出的涟漪好看多少,谢砚,我既拿你当朋友就不会见死不救。
我大概要厚着脸皮去会会这位传说中的何花姑娘,我曾将她夸地那么天花乱坠,但愿她不要将我的话变成屁话,也不要让我的夸奖变得太昧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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