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生

　　青阳王看着她离开，步伐由开始时的紊乱渐渐变得沉稳平定，一直沉冷的面容慢慢化开冻来，她低头望着自己的手，嘴角勾起一缕笑容。
　　是的，刚才她是假装的。
　　叶祯刚才说，玄月大师给她算了一卦，但她不知道的是，玄月也曾给过她一卦，那时她还在暗暗与祁晟帝较劲，企图利用各种手段，抢过皇位来，然而祁晟帝也不是省油的灯，短时间内便拉拢了各路人马为她拱卫造势，她心急如焚，屡争不得，也正在这个时候，玄月出现了。
　　作为享誉九洲的天师，玄月一身通天彻地的本事很受各国权贵的追捧，然而她本人却很低调，等闲人求请几年也不一定能见她一面。所以青阳王对她能主动现身格外的惊讶和惊喜，而她说的第一句话也同样让她有这种感觉。
　　她说，她注定与皇位无缘。
　　她说，她的子孙后代没有一个能做得了皇帝，但下一代帝王却流着她们顾家的血。
　　这让她彻底犯了迷糊：她的后人没有做皇帝的命，缘何下一任帝王会是她顾家的血脉？
　　她琢磨了再琢磨，直到看到顾思安，她才恍然大悟――不做皇帝没关系，让皇帝给你生个孩子可不就稳当了？
　　可是，彼时她只有叶祯一个女儿，难道还要她继续努力？不，不对，便是生了儿子，嫁入皇家，以顾家人嗜权无情的性格，该发生的还是得发生。
　　所以呢？
　　所以，这个帝王得是个什么样的呢？
　　一时间青阳王竟不敢想。
　　于是这些年来，她一边培养叶祯，一边对局势冷眼旁观，她不要求叶祯开疆拓土，只希望她在那个时机出现前，死死捍卫住青阳王府，这是她们的根基所在，只有踩硬了这一块土地，才有资格和能力去讨论将来。
　　她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希望的火光渐渐衰微，她终于等来了这样一个可遇不可求的人物――晋王。
　　他有才华，有能力，可以守住她们的顾氏江山，可他也是个男子，这一秘密把握在她们手上足可以使她们立于不败之地，最为关键的是，他喜欢叶祯，顾家女人或许品质良莠不齐，但通通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招男人，她毫不怀疑他对叶祯的痴心程度。
　　但反观叶祯，却有些让她使不上劲来，这些年她身边来来往往不少男人，她看似温柔相待，实则，对谁都没有付出真心，这一点她很满意，毕竟温柔乡，英雌冢，女人太儿女情长，终究耽误大事，然而她没想到，叶祯对谁都可以付出的柔情，到了晋王这里，竟然大打折扣，所以她得点醒她，女人太冷，吸引得了男人一时，但时间久了，总会让人心凉，她可不想到嘴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一颗心正宽慰着，余光忽然瞄到叶祯的身影在祠堂门口停了下来。
　　此时已是冬末，天气渐渐回暖，但祠堂门前的红梅还是一如以往的艳盛，那一树耀眼拥簇的红开在残阳里，远远望去，像一滩泼溅在天边的血。
　　……多熟悉的一幕。
　　“母亲。”叶祯忽然开口。眼神犹如面前的红烟绿雾，恍惚迷离的不知人在何处。那个梦，那一段记忆，纠结在心中，渐渐变成一个挣脱不出的梦魇，原本，她还想把它静静地收在心底，哪怕是个噩梦，但只要与他有关，也值得她守护和珍藏，然而就在前几日，她忽然被告知，自己受骗了，所以她想问一问，想问问自己的母亲，那段伤自己至深的往事究竟真相为何。
　　青阳王笑容僵滞，眼神微抬，自下而上瞥向叶祯。
　　“母亲。”叶祯再度唤了她一声，这一声与刚才有了细微的不同，隐匿着微小的不安的情绪，青阳王神容不变，静静地听她讲，“母亲，你还记得林天音吗？”
　　“您的王夫，林天音。”
　　青阳王默然不语。
　　“皇后临终前，告诉了我一些事，他说，他当年赐婚于您，完全是听从了您的意思，我不相信他，所以想问问您，他说的――都是假的吧？”
　　她的声音时断时续，响在安静的能听到积雪融化的祠堂里，每一个字都听的人心惊胆战。
　　“你既然知道这是假的，又何必再来问我。”青阳王的回答在沉默许久之后响起，叶祯闭了闭眼，脸上呈现出瞬间的痛苦情绪，她果然骗了自己。
　　又是许久，叶祯磕磕绊绊的声音继续响起，这一次，她问：“那一晚，在新房里，你跟天音说了什么？他又为何、为何选择自杀？”
　　青阳王身体一震。
　　思绪迅速退到四年前，退到那个刀光剑影的时代，退到那年大雪纷飞的季节，退到那晚张灯结彩歌彻舞遍的夜……
　　得意、诡计、破碎、劝慰、红盖头下的眼泪，新房外等待的身影，她立在长廊下，往前是她的女儿，身后，是她新娶的王夫。
　　她的王夫，她女儿心心念念烙在骨子里的人。
　　“……那一晚，你对我说，陛下打算削蕃，所以想利用一个男人造成你我母女间的隔阂，你说你不能抗旨，你说你心疼理解我，最后的时候，你说……让我带着天音远走高飞。”
　　“可是当你走出新房，天音却拔下了挂在墙上的佩剑当场自刎，我当时被刺激疯了，想也没想，就认为是陛下和皇后一手造成。”
　　“可是，冷静下来后，我渐渐察觉到了不对劲，天音虽是大家公子，但也不是迂腐而墨守陈规的人，还有墙上的那把剑……您或许不知道，新房是我给您布置的吧，那是我唯一能给他做的事……那墙上，明明是没有悬挂佩剑的……”
　　“我不敢去怀疑，也不敢深入去想，因为我承担不了真相带来的打击，可是你偏偏还留着皇后……临死前，皇后问我，您为什么不杀了他……杀了他，封了他的口，我就算再怀疑，也不会，更不敢像今天这样，当面质问您。”
　　“母亲，请你告诉我当年的真相吧，我不想――不想天音被我用错误的方式铭记在灵魂里，您不杀皇后，也是希望有一天，我能从他口中得知真相，来问询您吧，所以，现在，请您告诉我真相吧！”
　　真相？
　　青阳王静静地笑了。
　　阳光毫不吝惜地洒进来，她迎着日光站着，像一尊难以融化的坚冰雕像，思绪回到在当年……当年，真是一个模糊而又凌厉的时间点，她在当年里压下叱诧风云的霸气，选择雌伏在顾圣真之下，玄月那番话后，她一直暗中留心合适的人选，其实她是属意顾思安的，他是祁晟帝最喜欢的儿子，真到了逼不得已的时候，也是有可能继位的……然而叶祯却没有这根弦，她从小自由散漫惯了，以为整个天下都任由自己畅快驰骋，她热情地追求林家的小公子，从一开始单纯的喜欢，变成后来的极度痴迷，不过青阳王并不着急，叶祯就算是一匹野马，她也有制服她的缰绳。
　　等到火候差不多了，青阳王给皇后递了一道口信，让他劝动祁晟帝，将林天音嫁给她，这并不是个难题，因为叶祯追求林天音是整个京城都知道的事，而如今林天音成了叶祯的继父，不仅败坏了青阳王府的声誉，也造成了她们母女间的隔阂，更重要的是――叶丞相。娶无澜的时候，她承诺过叶相，这辈子无论发生什么，都只要无澜一个王夫，而今她毁约了，可以想见，从今以后她与叶府的关系。
　　所以，为着上面但凡哪一条原因，祁晟帝都会动心点头，她也想象不到，她做这一番取舍，不过是为了打醒她那个沉溺于儿女情长天马行空惯了的女儿。果不其然，祁晟帝将林天音指给了她，为此，叶祯还傻傻地求请了皇后，至于她做出了什么牺牲，青阳王不关心，她只知道她的女儿距离被唤醒已经不远了。
　　林天音的死是计划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她把这一步设计的极其唯美，从而让它变成一个梦，久久地驻留在叶祯的心中。因为只有这样，她才会为了报复祁晟帝和皇后间接地承担起保护青阳王府的担子。
　　事实也证明了她没有料错。
　　婚礼当天，她安抚住了叶祯，在她感激的眼神里，微笑款款地进入新房，掀开林天音的盖头，她仁慈地对他说道：我跟女儿商量好了，以后，你名义上是我的夫郎，但私底下，你可以与她来往，但有一点，你不能干扰她娶夫纳侍，而且出了王府，你也不能跟她有任何纠葛，如果你能做到，我就把女儿叫进来，让她与你洞房。
　　听完这席话，林天音原本就苍白的脸色一瞬间煞白无色，也许叶祯说的对，林天音不是墨守陈规的人，但他同样也是心怀傲气的人，他可以藐视清规戒律，跟心爱的人远走天涯，却不能忍受，自己的尊严被他人，尤其是被爱的人践踏成泥，他爱叶祯，但爱不到晋王的无所顾忌倾其一切。
　　所以，他选择了自杀。
　　青阳王进房的时候，特意在墙上挂了一把剑，她要让叶祯亲眼看到林天音在她面前死去。
　　如果你问她，这样做是否太绝情。
　　她会回答你。
　　她先是青阳王，然后才是叶祯的母亲。
　　听完这一切，叶祯脚步虚浮地走出祠堂，耀眼的红无法无天地席卷而来，她半是清醒，半是恍惚，半是火热，半是冷冰，诡异的像是处在生死交界处的游魂。
　　良久，她闭上眼睛，轻声地说道：
　　“等事情处理好了，您去别苑住吧，女儿……无法忍受再看到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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