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生

　　甫一回到王府，叶祯便对迎上来的副手各种吩咐交待。现在搁在她心头的第一等大事便是晋王的身世，之前调查的时候，她以为毫无破绽，然而随着晋王身份的揭露，她隐约觉得当年的事没那么简单，所以这一回，她要全方位无死角彻彻底底的查清楚。还有王侍君的事，虽然已经有了答案，也有了人证物证，但还需要在往事里取景一番，等到资料补充完整后，她会让华皇贵君给死去的王侍君一个交待！
　　两人一边交谈，一边走向她的园子，走到门口时，一个侍人躬身对她说道：“世女，静庭公子已经在书房等候您多时了。”
　　叶祯一愣，旋即示意副手先回去。她隐约知道静庭要跟她说什么，那次假名单被偷后，他一直闭院不出，所以这一次，他是做好了决定来的吗？她很好奇他的取舍。
　　推开书房门，日光潮水般涌进，明媚地打在正对门口坐着的红衣男子身上。
　　他淡然地迎上叶祯的目光，往日娇娆妩媚的风情尽数沉淀在了时光的角落里，徒留他，洗尽铅华茕茕孑立的一个。
　　“找我有什么事？”叶祯问。
　　静庭微微一笑，眉梢眼角皆是暖融融的光彩，他道：“我来跟世女道个谢。”
　　“道谢？谢什么？”
　　“谢世女阻少将军入府，让静庭多活了这么长日子。”
　　叶祯表情沉静下来，她没想到静庭会这么开门见山，这让她一时猜不透他的用意，所以她没答话，而是选择继续听他讲。
　　“您的名单是我偷的，不过我想，那应该是假的吧，否则那几天，府里也不可能这么平静。”静庭依然是眉目含笑，他向来聪颖，虽然困于王府，但也敢于从细节推算整体。最该出事的地方没有出事，可不就说明他中计了吗？当然，还有她――他的妻主，华家的少将军，以华晨秀的脾气，出了这档子事，怎么可能不来收拾他，然而府里还是那么的风平浪静，连带着他的生活，像一潭无风问津的死水。
　　“你做这件事情之前，有没有考虑过被发现的后果？”叶祯问。
　　“知道，我当然知道。”静庭漫不经心地点头，唇边的笑容有种残破之美，“我还知道，就算我偷得不是名单，只是一块青阳王府的石头，一堆垃圾，但只要我交给华晨秀，我的下场都是一样的，这些，我都清楚。”
　　“你清楚你还这么做？”叶祯蹙眉，“青阳王府亏待过你？”
　　“没有，王府对我很好，世女对我也很好。”
　　“那你为何还要背叛王府？”
　　“因为我的位置。”静庭看着叶祯，笑容在日光里将近透明，“在王府里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暗侍，从小被tiao教如何取悦女人，如何获取情报，如何在夹缝里左右逢源苦苦生存，然而在将军府就不一样了，在将军府，我是侧夫，除了不被我放在眼里的挑衅外，我生活的很顺心，少将军还说了，如果我能顺利完成任务，就允许我拥有她的孩子，我会过的，越来越好。”
　　叶祯缓缓走向他，表情并没有因他这么说而产生愤怒或不屑之色，相反，她很平静，她坐到静庭得另一边，以一种较为平等的方式，问他：“难道我会相信你是这么一个爱慕虚荣的人吗？”
　　静庭一怔，长长的睫羽在日光里泛着金芒，他的神情便也如融化在光影里一样，模糊而又迷离，等了许久，他哑然失笑，偏头对着叶祯说道：“世女就是世女，只要有您在，我终究会被您拿捏一辈子。”
　　“不过这次您错了。我贪恋的确实是这浮华虚名，您是高高在上的世女，又怎么会了解我们这些小人物的心理呢？”静庭笑的眼泪都冒出来了，“在我们这些人看来，附赠品越多，就越能说明我们的利用价值，又或者说，地位。在青阳王府，说白了，我就是一个暖床的工具和随时都能送出去的礼物，可是在将军府，我却是一个拥有诸多利用价值的人，做工具还是做人，换作世女，应该也会跟我的选择相同吧？”
　　“可是如果没有青阳王府把你送出去，你到现在还是个工具。”叶祯毫不留情地指出了这一点。
　　“所以，我想要毁掉那个一直钳制我的地方啊。”静庭说的一脸理所当然，“就像风筝一样，如果想飞得更高更自由，就只能回头咬断牵着自己的那根线。”
　　“哪怕结局是跌落云端粉身碎骨？”
　　“哪怕结局是跌落云端粉身碎骨。”
　　“你说的倒还理直气壮！”叶祯怒极反笑，“乌鸦反哺，羊羔跪乳，怎么到你那，就变成了嗜家反咬的白眼狼了呢？静庭，就算青阳王府限制了你，但你扪心自问，我有逼过你吗？我有让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吗？把你嫁入将军府之前，我是不是只要求你维系好两家人的关系？除此之外，我可有提过什么过分的条件？”
　　“维系好两家人的关系？”静庭笑，一脸的嘲讽，“您算计将军府，跟将军府结下那么深的怨仇，还指望与将军府维持好关系？您有没有想过，一旦两家闹翻，我该怎么办？您口口声声说，为我着想，可是真出了事，有谁管过我？您知不知道，就是因为您调走了妻主，我被人拖去园子里轮了好几遍？！是我不知回报吗？是我狼心狗肺想要嗜家反咬吗？！不是！我也想好好维系两家人的关系，我也想尽心尽力的为您办事，可是您呢？您压根顾不上我们这些人的死活！在我痛的撕心裂肺的时候，您在哪？在我被人凌辱被妻主嫌弃的时候，您又在哪？更有甚者，我能沦落到这一步，全都是拜您所赐，您明明知道，两家人注定不能共存，您还把我嫁过去，在您眼里，我们这些人到底算什么？畜牲吗？！没有疼痛苦乐的木头人吗？！”
　　“我说过，我们都是青阳王府这艘航行大船上的楔子（钉子）。”叶祯不为所动，看着他的眼神，满是漠然，“如果王府这艘大船翻了，楔子也就没了存活的道理。”
　　“自我接手王府以来，为了它，我牺牲了很多人，但是很少有人像你这么怨怪我，静庭，我很喜欢你，也很防备你，因为你，太自我，太骄傲，你以为你是一朵开的最好的莲花，合该跟我们一样，享受着富贵风流，然而你忘了，就算你开的再美，你的根仍然在泥泞里，是我把你从泥泞里拔出来，插在青阳王府美丽的瓷瓶里的，也是因为有了这个瓷瓶，你才能得到一些你从未得到的，旁人的羡慕，女人的喜欢，你醉心这些，便也忽略了，别人先是看的那个瓷瓶，其次才是看你。”
　　“你很有才华，也很特别，然而这些都不足以改变你是大船上一根楔子的事实。嫁给华晨秀是你自愿答应的，你不愿意陪我去死，我也不勉强你，我把生路给了你，能不能走好是你的本事。”
　　“别说王府与将军府关系交恶连累到了你，就算没这档子事，也还有别的困难挫折，王府救了你，把求生的技能教给了你，剩下的，便只能靠你一人去走，王府顾及不到你。”
　　“你说你为王府牺牲了名节，我感谢你，也为你的遭遇感到痛心，但若你把它当做筹码来跟我谈判，那你就错了，为我、为王府牺牲的人太多了，我没有那么多的愧疚心。”
　　叶祯静静叙述完这些，内心起初的激越也变得越来越平静，静庭面如死灰地听着，听她一言一句，字字诛灭他的高傲倔强。
　　她说的没错，他确实有这样的心高气傲，但是他值得不是吗？从小，他便是村子里里最美的一个，后来被人拐卖到花楼，因为不愿意伺候那些脑满肠肥的客人而吃尽苦头，后来他被叶祯看上，带回府百般教导，他以为他要伺候她，然而不是，他只是一个包装的完美无瑕的礼物，他不甘心，他觉得自己值得更好的，他这么美，又这么聪明，惊才绝艳的世女看自己都是掩饰不住的欣赏，这样的自己，怎么能困在某个深宅大院里为了一个大腹便便他不喜欢的女人，跟一群男人勾心斗角浪费时间呢？即便是后来嫁给华晨秀成了她的侧夫，他也还是不大乐意，华晨秀什么都好，就是太听华将军的话，这让他不由得拿她跟掌管一府手段雷霆的叶祯比较起来，结果，越比较，心里越烦。再后来，华晨秀离家，他被人算计失去贞洁，他崩溃欲死，开始恨叶祯将他嫁入这个鬼地方，后来却是华晨秀拉拢了他，她许诺他美好将来，让他去帮她做事。其实她不用许诺，静庭也会帮她，因为他是将军府的侧夫，如果华晨秀不要他，他将一无所有，他得为自己打算。
　　然而他没想到，叶祯就这么干脆彻底不留情面地掀开了他的老底，让他看清了，自己的风光之下，仍旧污浊腐臭的根。
　　原来在她们眼中，自己不过是一个空有妄想心比天高的小丑！
　　静庭膝盖一软，重重跪在了叶祯面前，那低垂的头颅，惨白的面容，像是在忏悔这么多年来他的轻狂自大。
　　叶祯看也不看他，起身缓缓向门外走去，却听他幽幽的声音在背后说道：“世女，您别怪我，重来一次，我也还是会这么做。”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注定是向往天空的泥淖之花，宁愿枯败在天上，也不愿再回到泥潭。
　　叶祯仿若没听到，径自打开门往外走去，她记得有个人刚刚跟她说过，重来十次，他也还是愿意为她去死。
　　他们，有各自的信仰，却有相同的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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