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生

　　那天的结束自然是不欢而散，对晋王突如其来的喜欢，叶祯很诧异，也很困惑，不过静下心来，回想起过往那些零散片段，叶祯忽然醒悟，原来一切并不是毫无预兆，只不过自己缺了这根“同好”的弦，理所应当地把那些想岔了而已。
　　说到“同好”，叶祯烦恶地皱了皱眉，本朝风气开放，把同好之癖视为风雅趣事，官员里也有豢养女宠的，上层贵族之间交换宠奴的也不在少数，不过叶祯对此很反感――都是全手全脚好端端的女儿，便是出去混体力活，也好过在同性身下吟声艳语，忸怩作态！
　　然而，没成想，自己不去就山，山却来就自己，还是那么一座左看右看都很正常，神姿高彻金尊玉贵的佛头山，叶祯心烦不已，哪怕当初与皇后放荡来往私相授受，那彼此也是正常取向，可是，眼前的这尊大佛，让她着实没有自觉献身的勇气和承受力――她怕自己会吐。
　　纠结了再纠结，叶祯到底没有往那方面发展的潜力，于是她闭门谢客，关在房里思考有没有可以替补的人选。
　　不过，留给她思考的时间显然也没多少――靖远大将军阵亡了。
　　叶祯听到这个消息后，狠狠地吃了一惊，因为边关的仗打了十几场，除去华晨秀瞎了一只眼，靖远将军府的主要干将基本没多少损伤。叶祯猜，是祁晟帝跟西疆事先商量好的，毕竟两军协议已签，大的方面不能动，小的细节方面还是可以周旋一下的。
　　主帅阵亡，那么这仗十有八九得告一段落，水土富饶的幽云十九州终要成为别国版图，说心里不痛，是假的，但再痛，她也没有举阖府之力，将三十万大军付诸流水的打算，她有她的责任，说她自私也好，怯懦也罢，但不得不承认，她的自私和怯懦也许会影响一国的运数――她谨慎选出的继承人虽然不是那么完美，但至少会比她的母皇更懂得为天下苍生着想。
　　所以，不管晋王私下里多不堪，她都得把她扶上那个位子，她是目前为止最好的人选，而她对她的喜欢，虽不中意，但却是她最坚实可靠的一面盾牌。
　　……大不了，牺牲一下色相，反正晋王女生男相，被占点便宜也不吃亏。
　　就这样，叶祯一面做心理建树，一面给前线传信，她需要知道靖远将军的死亡全过程。
　　三天后，朝廷接到了靖远将军阵亡的讯息，满殿气氛低迷，唯有叶祯目露冷光：她收到的消息是，靖远大将军确实身负重伤，尤其是双腿被战车碾压，想要保全是不可能的了，然而诡异的是，靖远大将军已经被急救了过来，甚至还把华晨秀召进了帐里，两人不知说了什么，只知道华晨秀从营帐里出来后，直接宣告了靖远大将军的死亡。
　　明明已经被救活的人，却在下一刻忽然死亡，这一转变，看似费人疑猜，实则最简单不过，只需要想想死亡之后的好处是什么。那么，死亡的好处是什么？
　　――是为国捐躯的滔天美誉，是需帝王扶持的特殊人物。
　　可若是不死，那结果又是什么？
　　――是残身败将的不灭耻辱，是受臣民鄙视的落魄世家。
　　战败者耻，战死者荣，这是千百年来不变的定理。
　　果然，祁晟帝当朝拟订旨意，令蓝田军护卫靖远大将军的遗体先回朝，少将军华晨秀陪同，其余将军府人员等候朝廷传旨大臣，共同商拟与西疆的“和平共处”事宜。
　　半月后，蓝田军回朝，蓝色大军拱卫着当中的紫檀木棺椁，气氛沉重肃穆，夹道的百姓也噤声不语，不少人同情地看向棺椁旁戴着眼罩姿态笔直的华家少将军。
　　华晨秀看向乌压压人头尽处的富丽宫城，想着那曾经颇有好感的娟秀女子，是否也如这些人般，用同情怜悯的目光将她凝望，是否，在她冲淡持重的面皮下，那颗心正蓬勃着将她华家重创催挫的得意，然而，不管是哪样，血海深仇已经结下，剩下的时间，她要慢慢地，慢慢地收回她应得的，让那个贱人也品尝一下家破人亡的滋味！

　　靖远大将军的葬礼上，叶祯是独自出席的，这倒不是她避讳晋王，而是她想打探一下华晨秀的态度，看她是否已经被祁晟帝收拢，打算与她为敌。
　　战争果然是最为磨练人的，晋王经过一场治水，心思城府不知道深沉了几何，这华晨秀明显不次于她，戴着眼罩的面部坚毅沉稳，一双见过血的眼眸深邃如乌青的剑锋，她静静地负手立着，像是一尊破水伫立的石像。
　　阴沉峻刻，这是叶祯对华晨秀的印象。
　　“人死不能复生，还望少将军节哀。”叶祯宽慰道。
　　华晨秀没有搭话，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冷峻的表情如寒冬笼罩，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靖远将军的牌位。
　　叶祯鞠了一礼，以示尊重，尔后她施施然转身离开，却在走到灵堂门口时，被她唤住。
　　絮絮低语的灵堂里，她的声音清冷如玉，她问：
　　“叶祯，你可曾后悔？”
　　叶祯停在门口，任夕阳镀在她的脸上，须臾，她缓缓转身，扬眉不解地看向华晨秀，语气疑惑：“后悔什么？”
　　后者抿唇不语，望着她的目光狠厉如箭镞，堂内的气氛顿时冰冻起来，众臣审视的眼神，含义不定地流转在两人身上，更有长袖善舞的，当即走上前去，用话茬岔开了两人。
　　叶祯深深地盯了华晨秀一眼，嘴角毫无情绪地一勾，随后，她挥挥衣袖，在一地夕照流锦的碎光里，洒然离去。

　　几日后，关于靖远少将军与青阳王世女不和的消息席卷整个帝都，究其原因，坊间传言五花八门，流传最广的一个，不仅涉及了此次与西疆的战役，还与朝堂内幕有密不可分的关联，此传言虽没有确切证据，但耐不住三人成虎，如今举国百姓议论纷纷，看青阳王府的目光俨然与往日不同。
　　“经此一役，华晨秀倒是长进了许多。”叶祯负手立于木桥上，外界漫天的负面传言丝毫未放在心上，“身为上位者，能看到底下的臣民，并懂得利用她们来引导舆论打压对手，不错，这一步走的很是不错。”
　　“那我们呢？我们要如何还击？”浅灰色的人影问道，“华晨秀诬陷我们与西疆来往，故意隐藏兵符引诱华家军自蹈死路，甚至还说您手眼通天，现在俨然控制了大半个京城。”
　　“我控制了大半个京城，为何我苦心扶植的晋王还没有登上皇位？”叶祯冷冷嘲讽，旋即道，“流言就像一阵风，过几天，总会散的，你们只需要专心去办我交代给你们的任务就好。”
　　“华晨秀还太嫩，率先发动舆论确实有她母亲雷厉风行的影子，但，如果她以为这样就能控制整个舆论的风向来打压我，那可就太天真了。”叶祯笑的愈加疏懒，“百姓不是傻子，华晨秀她，也太心急了些。”

　　似乎最近青阳王府永远陷在舆论的漩涡里，不过跟以往的态度一样，无论传言有多大的杀伤力，朱门高瓦的府邸永远静立不语，不澄清，不反击，不抱怨，巍然里透着皇室高门特有的雍容尊贵。
　　与此同时，青阳王府设立在各个郡县的私库开始开仓放粮，各大药铺也陆续开展了义诊，而在青阳王世女的劝谏下，帝都学堂的束脩也要进行大幅度的减免……
　　流言渐渐平息，青阳王府再度转危为安。
　　人心就是如此，它哪里在乎那些地位凌驾在它们之上的大人们今天斗了几个回合，昨天谁输谁赢谁上谁下。那些把人当鱼苗以为拋几枚鱼饵就能控制她们的当权者，实在浅薄的可悲可叹。须知，只要是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在绝对的利益面前，谁管你手眼通天还是卑微可怜！

　　不过还是有一件事让叶祯挺惊讶的。
　　静庭回来了。
　　确切的说，是被靖远将军府遣送回来的。
　　妩媚妖娆的男子依旧一袭艳烈红衣，观之面容，似乎跟从前一样，又似乎有些不一样，他挽着侍君的发髻，眉目姣好的脸上浓妆艳彩，乌黑的大眼睛沉寂着，如一口幽深粼粼的井。
　　送他回来的将军府家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说，静侧夫思念娘家人，所以送他回来住几天。至于住几天，什么时候接回去，一概没有交待。
　　静庭定定地看着叶祯，黑晶般的眼眸隐隐有水痕波动，却还是强忍着，没有在人前失态。
　　叶祯打发走家仆，又令下人全部退撤，偌大的客厅，只剩下了两人，叶祯缓缓上前，轻声问道：“静庭，你怎……”
　　话音未落，静庭伸手解开了蔽体的华服，金丝绣花的薄罗衫软云似的堆在脚下，坦露出一具伤痕交错，惨不忍睹的身体。
　　“这是――这是华晨秀干的？！”叶祯惊怒交加，紧盯着静庭身上那些斑斓凶残的伤口，后者默默垂泪地穿好衣服，神情犹如被暴雨摧残了的梨花。
　　“没想到她如此狠毒，居然对一个男人动手！”叶祯绷着脸，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来，阴寒而勃勃震怒。
　　静庭系衣带的手一顿，仰面说道：“如今我已经在将军府呆不下去了，世女可愿意收留我？”
　　叶祯脸色一整，立即应道：“当然，你是从青阳王府嫁出去的，别人不要你，王府肯定要！”
　　“那就多谢世女了。”静庭盈盈拜倒，眼泪成串地掉了下来。
　　叶祯赶忙扶起他，拍着他的肩膀，让人把他送去了风汐院。
　　望着静庭消失的方向，叶祯脸上的心疼神色渐渐沉敛，秋风穿堂而过，一抹余光斜映在堂前的扶桑花选图上，刹那间，血红之色，渲染飞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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