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生有秦

　　宁维永上一次见到陈晓曼应该是十年前，具体的场景记不清了，因为那时也没什么令人难以忘记的事情发生，只是很平常的一天。

　　那几天宁维永一直没有上桌吃饭，饭桌上有个很可怕的老人家。那天早上他是在学校的小卖铺里买的面包，包装刚打开，还没吃上，秦道明就开着车来了，不由分说就拉他上车，直接开了四五个小时，把他送到了陈文琴处。说来也是奇怪，十年过去了，他连陈晓曼长什么样都忘了，却能记得那天面包包装纸上红红的五个大字“奶香小馒头”。

　　再一次看见陈晓曼时，她已经死了。

　　她和以前比瘦了好多，脸颊深深得凹了下去，头发也没有了，光溜溜的，看着有些古怪，脸上也没什么表情，辨不出喜怒哀乐，她死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呢，宁维永想。

　　秦道明一直在陈晓曼身边守着，面容很是憔悴，看见宁维永来了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直到有护士来把遗体推走，他也跟着离开了。

　　宁维永跟了上去，秦牧禾却出了医院打电话，他还有不少事情要善后。

　　秦道明填好了一切手续，把陈晓曼的遗体暂放太平间，在等待殡仪馆的人来的时候才得了空，真正打量起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穿着军装的小孩子。

　　没哭没闹，甚至从他脸上完全看不出为一个死者的伤心或是多年不见的愤怒，只有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有些呆愣愣地望着自己。

　　秦道明试图笑一笑，别把氛围弄得那么糟，可惜没成功，就只能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试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妈妈终于解脱了，也是一桩好事，只可惜你们母子俩最终没能见上一面。”

　　宁维永想了想，觉得也没什么可惜的，见不见都那样，人该死还会死，只要心里有，“最后一面”就只是一个形式罢了。

　　秦道明从口袋里掏了掏，掏出几张红钞和一叠卡，其中是两张身份证，一张他自己的，一张是陈晓曼的，还有几张医疗的卡，信用卡就一张。他把信用卡抽出来递给宁维永：“以后我替你妈妈照顾你，这个你收下吧。”

　　这是张副卡，平时也是自己私用，透支额度够一个大学生大手大脚生活到毕业的了。

　　但宁维永却摇摇头没收。

　　秦道明以为他是客气，又道：“拿着吧，你？”刚来H市，多的是要花钱的地方。”

　　宁维永这次却很坚持：“不用了，我有妈妈养我，她对我很好。”

　　秦道明明白了，意思就是陈晓曼死了他跟这个家就没半毛钱关系了，给钱这种事轮也轮不到他来。想想也是，这么大的孩子个个都心气高，且就是因为秦家才让他和陈文琴分离这么多年，心有怨气也是应该的。想及此，他也没再多强求，他也没什么立场去让这孩子不计前嫌地去接纳秦家。

　　宁维永又道：“谢谢你，这么多年记得我生日。”

　　这次秦道明有些惊讶了，每年在宁维永生日的时候他都会借着陈晓曼的名义给宁维永一些钱，那时候他们所有的资金都被人监控着，只能偷偷给少量现金，数量不多，却也能聊表心意，明明每个信封下角都会写一个C，意思是陈晓曼，宁维永怎么会知道这钱是自己给的，秦道明不解，便直接地问了：“你怎么知道是我？”

　　宁维永抿嘴笑了一下：“妈妈只记得我阴历生日，钱是阳历的时候给的。”

　　秦道明听了也有些失笑，陈晓曼根本就没有计算阳历和阴历这种技能，连现在九月份应该是农历几月都算不清，往年也只有秦道明和秦牧禾会在宁维永阳历生日那天给他送礼物。

　　如此一笑，气氛竟轻松了下来，秦道明再一次仔细看着眼前这个孩子，长高了许多，也晒黑了，但给人感觉还是软软糯糯却又倔强得要死，像极了当年的宁家筠，往事忽然之间一幕幕翻过，再照应此时此景，只觉分外唏嘘，如今竟只剩他一人活着了。

　　年纪大了，心就容易软，秦道明最终还是摸了摸宁维永的头，道：“别多想了，也没什么事，就算有再难的事有大人们顶着，你们这些孩子只要自己活得开心就够了。以后想叫叔叔叫伯伯随便你，总之你是我家人，也是秦牧禾和秦筱悠的家人。”

　　这才是真的掏心窝子的话，上一辈恩恩怨怨就这么结束吧，不要再殃及孩子们了。

　　宁维永不再说话，似乎是有些动摇，秦道明也没急着在这时候难为他，又道：“这几天你就住我那吧，后天你妈妈出殡，你也来。”

　　也不知怎么的，秦道明刚说完这句话宁维永脑子里忽然就闪出了辅导员和秦牧禾两张脸，稍作犹豫，宁维永还是怂了：“不行，我只请了半天的假，待会还得回学校，明天早上要出勤，那你告诉我地点，我后天再过来。”

　　秦道明被这孩子的实诚给气笑了，也只好无奈地应了下来，又想着这边殡仪馆葬礼那边还一堆事，便让司机老李送宁维永回学校。

　　宁维永见到老李的时候眼睛睁得浑圆，脑子回到了前几天在山道上的时候：“诶你不是那个……那个……”

　　老李咧嘴一笑：“是我呀，你那天也没认出我来，亏我还念了你那么多年呢小少爷。”

　　老李就是当年时不时会接宁维永上下学的司机，俩人交流不多，但老李总喜欢逗他，性质也不恶劣，说两句给块糖的那种，偏偏宁维永认死理，被老李一身流氓劲堵得气闷最后还是觉得给自己糖的就是好人。

　　只是十年过去了，老李把自己捯饬得人模狗样的，宁维永一下子真没认出来，老李也不敢轻易暴露身份，毕竟当时老太婆也在车上。

　　宁维永离开医院上车的时候，还特意四处望了望，却没有发现秦牧禾的影子，心里有些失望，坐上车后也不遮不拦，张口就问：“秦牧禾去哪里了？”

　　老李在外一副端着的□□大哥样，私底下也就是一个猥琐老大叔，和小时候的宁维永玩得颇来，便打趣道：“你小子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没大没小的，还秦牧禾秦牧禾地叫，要叫哥哥，还有，也别老李老李地叫我，我比你大好几轮呢！”

　　宁维永从小就有一莫名地毛病，叫妈妈直接叫陈晓曼，叫秦牧禾也不叫哥哥，听别人喊老李他也跟着喊，幸好对着外人还比较规矩，叔叔阿姨的喊得礼貌。

　　宁维永瘪了瘪嘴，觉得这人还是像以前一样麻烦，三句话不说重点，没办法又只好重新问一遍：“李司机，秦牧禾去哪了？”

　　老李被这叫法都笑了，连秦道明都没这么叫过他，这一家子人都没规没矩的，也不跟熊孩子较劲了，便答：“他去殡仪馆办手续去了，陈姐去的突然，事先也不会做这个准备，所以秦哥和秦小哥有不少事要忙。”

　　秦家没有什么少爷公子的说法，一是秦道明不让人这么叫，二是老李生性自由自在的，他才不会这么称呼别人，只是尊敬秦道明叫一声哥，又不能直接连名带姓叫秦牧禾名字，便叫了秦小哥，当初他自己这么叫都有些乐，后来是为了逗宁维永，才戏谑他为小少爷，这次秦道明也没拦着，由着他们闹。

　　提到陈晓曼的死，老李也挺难过，毕竟是那么好的一人，说走就走了，不过这病拖了这么久，去了也好，省的折磨。他是那种大大咧咧的人，却也奇怪为什么宁维永没有像一般孩子失去妈妈那样又哭又闹，也是，这孩子从小就异于常人，老李怕他憋坏了，便想着法子逗他，宁维永被他逼得急了，又像小时候那样磕磕巴巴地说：“你，你别再说话了！”

　　老李大笑：“嘴长我脸上，我爱说说，你别听啊！”

　　宁维永抿着嘴看窗外不理他。

　　老李这才默默叹了一口气：“小少爷，难过就哭出来呗，我老李又不是外人。”

　　宁维永头上亮了三个问号，然后才知道老李在说什么，但他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反正他是真的没有那么难过，人之生死，都是一件大事，却又是各自的事，难过是难过，却没有十年前那么难过，十年前他都没有哭，更别提现在了。

　　宁维永不说话，老李也接不下去了，俩人只好一路沉默到了学校。此时天都黑了，老李坚持要把宁维永送到寝室楼下，宁维永却让他在食堂附近停了车，下车时他还让老李等他五分钟，然后就哒哒哒地冲进食堂里。

　　五分钟后，他一手拿一个鸡蛋灌饼出来了，把其中一个通过车窗递给老李，老李接过来一闻，还真香，这个点还没吃饭，肚子早就抗议了。

　　“这个很好吃，可以当晚饭。”说着还有些骄傲地笑了笑，外面天色黑漆漆的，一笑就露一口白牙，眼睛都没了。

　　“好嘞，谢谢小少爷，那你先回去吧，后天早上我再来接你。”老李也笑得浑身直冒傻气。

　　宁维永便转身去了寝室楼，老李坐在驾驶座上看着黑暗中走在朦胧灯下的小孩子，心里忍不住叹息，这都是造孽啊。

　　还没等他开上高速，秦牧禾便打来电话，说他白天连闯红灯驾照被查了，现在没法开车，殡仪馆附近不好打车，让他来接自己。等老李赶到的时候，秦牧禾已经在殡仪馆门口等很久了。他一坐进车里，就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四下找了找，问：“什么味道这么香？”

　　老李笑，指了指秦牧禾身前的抽屉：“我还怕你不爱这味道，还把它藏起来了，谁知道你鼻子这么灵。”

　　秦牧禾把抽屉打开一看，发现是一个鸡蛋灌饼，也笑：“你车上还有这好东西？”

　　“刚送小少爷回学校，他买的，你吃吧，反正我现在开车也吃不上。”

　　秦牧禾也没客气，打开包装袋就啃了一大口，本来酥脆的饼皮已经软掉了，口感不是很好，可是味道不错，算是久违的味道了。

　　老李又想起驾照的事，问：“你驾照呢？真被扣了？”

　　秦牧禾先把嘴里的东西咽下，才道：“我闯红灯的时候就被交警发现了，连闯两个，刚好12分，出了医院就被扣了驾照。”

　　老李觉得这一家子人真是，脑子估计有坑，但他也不好说什么，搞不好再多闯几个红绿灯或是高速超速就能让陈姐和宁维永见一面了，这都是命啊。诶不对不对，老李忽然反应过来了，开了半辈子的车，当然知道这么做犯法的，秦牧禾这种任性的做法可不能鼓励，又开口说了他几句。

　　秦牧禾忙了一天也有些累了，啃完手里的鸡蛋灌饼就坐那闭目养神，任老李叨叨的就是没搭理他，睡着之前还想着这灌饼味道不错，不如明天早上再去买一个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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