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若星辰

　　“师父想说的话可需弟子转达？”
　　昱钺离开后，衡衢放出了乾坤袖中的三名童子。那三人看着衡衢，面面相觑，终于，其中的红衣童子主动请缨。
　　这句话点醒了衡衢，他侧头目光下落至那名童子身上，童子的脸蛋圆鼓鼓的，颊上的两圈红印还是汋訚当初醉酒时所点。
　　黄衣和绿衣童子只是在一旁咂吧着嘴，暗示并不同意这种做法。衡衢将手中的仙索在眼前晃了晃，感受不到其中的一丝灵力，怕是那附于凡人之躯的神识连昱钺都无法剥离……
　　“怕是已入因果了啊……”
　　这是唯一可以解释的了，将绳索挥向空中，收进空间存储，衡衢转身看向那几名童子。
　　“眼下载灵殿内，是谁当值？”
　　“英灵仙子。”
　　童子刚回答完这句话，衡衢的形态已经在空中渐渐变得透明最后消失，这是他的移形之术，三名童子知道他们这位师父已经去往载灵殿了。
　　载灵殿在十八重天，与地下十八层的缚冥殿相对应，两者可以执掌司手令调取人物的生平。而载灵殿的掌司手令早已无人调用，只有当值的仙子来此处扫扫灰。不过大都也只是走个过场，来扫灰的仙子也愈发敷衍。
　　衡衢到时，正好被一把灰糊了眼。他从三十三重天下来，直接从载灵殿的屋顶落脚，扬起的灰尘如雾般，蒙得他快要睁不开眼。
　　“咳咳——”
　　打扫的英灵仙子本要离开，被头顶传来的声音给吓住了，看着从头顶若高的地方洒下的金光，她立马跪叩下身。
　　拂尘从眼前扫过，变得无穷大，那些漂浮着的尘埃好像发着光，听话地聚集在一起，再随着那甩出去的穗子在空中形成一个漩涡。
　　英灵仙子听着动静缓缓抬头，她哪里见过上级天神如此近距离的施法，明显看得有些出神，再反应过来时，载灵殿的通天书层里每一层的灵簿都显露了出来。
　　“神尊。”
　　直到衡衢在她的正前方落下，才赶紧应声。
　　“载灵殿今日可有什么异常之处？”衡衢的目光自始至终都紧盯着通天书层，灵簿都有用布囊包裹好，远看过去如萤火般将原本幽暗的殿堂变得一片通明。
　　“禀神尊，未曾发觉异常。”
　　仙子的回答有些心虚，她都没有认真排查过，哪里知道是否有异常。
　　“好，你先下去吧。”
　　“是。”
　　衡衢明显不在意回答是否有问题，仙子也顾不得自己懈怠工职会不会受什么处罚，见没有问责便立马撤退。
　　通天书层，只探因果。这里的灵陨载录里本与有凡界相通，直到那条连接被割断，凡人不再沿这些既定的轨道延续人生。
　　最先失控的，是载灵殿。最先被问责的，自然是载灵殿的掌事汋訚，再到之后的失控……
　　似乎勾起了不好的回忆，衡衢立马叹了口气开始翻查这里的记载。
　　他对探寻的结果几乎不抱什么希望，从层层叠叠的卷载里穿过，他终于将目标锁定在一个发着异常光芒的[灵囊]中。
　　[灵囊]早该与人间断了连接才是，而这个，分明有陨灵被束缚。
　　“启辰……”
　　又想到这个头疼的名字，衡衢本不想插手其中，只不过眼下为保他人，哪怕不愿也不得不出手。
　　启辰星是由汋訚念想所化的「灵」，只因那时的汋訚已被贬月清宫，那所形而成的「灵」未能及时关进掩虚海，甚至化身启辰执掌星海。
　　一切缘由，可说是它掩藏得好，而根本，是汋訚太过放肆，竟然用星海掩饰了启辰的真身……
　　捋了捋胡子，衡衢若有所思，他知道自己已被汋訚拿捏，从自己递他乾坤境时，便被拿捏得死死的……
　　伸手将那个[灵囊]取出，所附的灵陨记载录也一同在空间的正上方显露金色符文。内容竟是启辰由乾坤境入凡尘的事，直到月神涉足，携带启辰元神失败，启辰化为「陨灵」附身凡人。
　　一切描述看似正常，但仍有疏漏的地方，否则此处的「灵囊」不可能出现如此异常的反应。
　　在前方的空间剖出一道裂缝，衡衢一下子钻进裂缝中，来到了一片混沌之境。
　　此处是汋訚的心海之境，本该如天空般蔚蓝，纯净似水。眼下之景，就算昱钺不再追究，汋訚也无法再以原形回去。
　　一叶孤舟在一望无尽的秽海中漂流着，刻着符文的[锁足]在这片秽海中无比惹眼，汋訚毫不遮掩脚腕上象征着惩罚的东西，甚至将脚搁在船桨上，任由脚腕末端的铃铛因为他的这个动作而浸没在浑浊不堪的水中。
　　“你啊……”
　　衡衢停在小船的一侧，整个身体悬在半空，语气中满是无可奈何的宠溺。
　　“放了启辰。”
　　船上的身影只是微微侧过头，将视线落在那淹没水中的铃铛上。他知道自己这是在挑战权威，若真是罚下来，他怎会不怕，所以只能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等待着铃铛的警醒。
　　“你舍不得他？”
　　由四面涌上来的声音，沉钝而充满威压。汋訚不得不看向衡衢，臣服于那三尊之首，无人敢忤逆的权威下。
　　咕咚——
　　承托着汋訚的小船突然消失，船上的身影随着身体的惯性坠入了水中。汋訚感受着那一点点下沉而变得迟钝的神经，满脸的平静。
　　掌司也好，月神也罢，在这无尽的岁月长河中，哪抵得上启辰在人间的几载。而眼下，怕是只能与记忆相伴，永封心海……
　　当——
　　水中介质阻隔下的金铃声，听不出一丝浊音，波动的水纹如指尖拨动的琴弦。原本平静的水面泛起阵阵涟漪，金色的光芒从□□发出，形成一道保护层将汋訚包裹其中
　　此为[锁足]第二禁制，算是彻底锁住了汋訚的自由。
　　“汋児，你应知晓，威胁在我这里没有任何用。”
　　束于尘柄末端色的白色长毛无限延长，探入水中，秽色全都一扫而散。汋訚感觉到有东西缠上自己的腰，再也没有了原本的冷静淡然，还没能说出一个“不”字，钝痛席卷而来让他没法呼出声来。
　　他曾用于净化启辰的手段，衡衢同样作用在他身上。但说到底，这本就是从衡衢身上学来的，只不过本尊的手段，更是狠绝不留情面。
　　看着变回蔚蓝色的心海，衡衢似放下心来，一手揽过汋訚，目光落在那眉宇间淡粉的红上。
　　汋訚早没了开始的那股气势，心海中的水本不该对他有所影响，而此时他的脸颊上却有明显的水痕，两鬓的湿发有几根贴在他的唇边。勉强地睁了睁眼，模糊的视野中，他看到了衡衢指尖的那粒殷红。
　　感觉到怀中之人明显的抗拒，衡衢只是轻笑着默默发动了[锁足]上的禁制。汋訚顿时浑身僵住，一道道金色符文从他的脚腕处浮现，最后消失在足环的内侧中。
　　看着那没法再闹别扭的身影，衡衢放下心来，指尖的红点轻触汋訚冰冷的额头。
　　“青山云水，炼炉朱砂。此为你我的缘分，不可断，更不可灭。”
　　冷清的话在这片心海上空回响，似在强调着什么，而那原本悬在上空的身影却突然消失，只留下一片平静的水面，纯澈得无一丝杂质浸染……
　　“哎呀！师父回来了！”
　　祇霰宫的的炉子前有一道灵光闪过，红衣童子最先感知到来者的气息，端着手中分拣出的丹药，伸着头看向炉子旁。另外两位童子也急忙停下手中的事，一同将目光聚向一处。在看到衡衢带回的人时，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散开，又各自忙活起来。
　　童子们心中清楚，前脚昱钺刚说不追究汋訚的那部分罪责，他们的师父后脚就把人接了出来，这不就是在告诉昱钺之前人是被自己藏起来了嘛！也得亏昱钺师尊是真的给面子，才不计较这事，但师父什么时候能在这事上稍微留点心啊！
　　这些童子担忧的事衡衢心中自是清楚，可谁让出事的是汋訚。而童子们知道月神就是汋訚后，他们这个师父做什么也都不觉得奇怪了。
　　“融火，你去一趟掩虚海。”
　　吩咐完这个命令，衡衢抱着汋訚去往祇霰宫的内殿，而听到他命令的汋訚也不再有违抗的动作，只是听话地任由他带自己去往何处。
　　领命的红衣童子自是注意到那悬于衣摆处的金铃:金铃不再出声，除非本人有意逃跑才会触发禁制，看来师父已经让汋訚心悦诚服了呀！
　　童子心中暗喜，想着一桩桩事情终于有所解决，直到他来到掩虚海，才意识到师父这次又冲动行事了。
　　关进掩虚海的「灵」已成陨灵，若是就这样放它离开掩虚海，非但凡间阳寿已尽后无法回来，甚至可能再次成为人类打通与天界精神连接的锁匙。
　　咦？怎么说又？
　　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童子心下一横:反正自己是奉命行事，天塌下来还有师父担着！
　　“奉衡衢神君手谕，提调启辰。”
　　雷电交加的掩虚海，瞬间平静了下来，一条燃烧着火焰的台阶出现在童子的眼前，打破了原本筑建在掩虚四周的结界。
　　“走吧。”
　　看着那犹豫的光亮，童子伸出手来，又一道保护层护住了那在掩虚海受尽折磨的启辰。
　　保护层里很是温暖，那个亮点听话地跟上了童子，直到从掩虚海里消失……
　　能够保护他人的光，亦需要他人的保护，启辰受尽孤寂折磨，终未有过呵护他的温暖，因此他才会那样的一意孤行。
　　这份心情汋訚最是理解，所以才会放任他，甚至想要陪伴他，只可惜启辰需要的另有其人。大概也是这时，汋訚算是彻底明白了这个道理，才不再反抗衡衢。只是，他对启辰，似乎仍是道不明的心思……
　　“还有心情发呆，看来此次的事情你并没有放心上，至少对事情产生的恶果没当回事啊……”
　　祇霰宫的内殿，没有一丝住过的人气，这冷清堪比月清宫，让汋訚都觉得意外。
　　要说衡衢是个独居老人，生活得如此倒也罢了，但以他的身份，该有的排场应该不会少才是。
　　“明明是你故意给我乾坤境，现在这么快就倒打一耙，衡衢君的心计可真是难防。”
　　汋訚在一个圆形的法阵中央打着坐，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着，发梢上不时有霜花飘落，眉间一点红在他清冷的气质下显得分外妖艳了。
　　“我可没让你这么用，”衡衢不与他多争论什么，飞身到了法阵正中，看着那衣摆处若隐若现的[锁足]，神色复杂，“尤其是你，贸然行事，就没想过后果吗……”
　　心中似有愧色，汋訚不语，低头沉默了。
　　“启辰，我让融火带出来了，只是此番送它回去，怕是不会再回来了，你若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所有需承下的责，担下的罚，关乎的不只是他汋訚一人。
　　“我可否——”站起身，汋訚蹙起眉头，伸手想要往前拉住衡衢，一道隔绝他与外围的结界顿时显现，发出一阵滋滋的声响，那声音吵得他头痛欲裂，只能拼命捂住双耳。
　　“你觉得还有可能吗？”
　　暴露无遗的心思，衡衢面无波澜地再次加固了结界，这次是连汋訚的心海也给封禁住了……
　　跟在红衣童子身后的启辰，在经受数道雷刑后再无法维持曾今的星君形象，像个小火苗，委屈巴巴地跟上童子的脚步。
　　“你此番下界，不可再附身于之前那小孩。”
　　融火的声音奶声奶气的，身后的火光明显有所停留，感觉到不对劲后，融火也停下了步伐:“你不仅以「灵」的形态在那个世间待过，还拥有过那个世间的躯壳。如今载灵殿早已与那个世间不再有联系，唯有你……”
　　“师父说过，那个世间最是贪得无厌，若那些人发现你与他们所背弃的仍有一丝连接，他们定不会放过你。”
　　启辰似乎仍有些不明白，用所能维系的这点光亮打出一个“？”表示心中的疑惑。无奈地抚了抚额，童子只得又稍加提示。
　　“顾寒远这个名字，你还记得吗？”
　　启辰的外层光圈都在晃动着，似在点头。
　　“之前一直附在顾星宸的身上，你知道你们在那个世间的关系吗？”
　　看着那又冒出的“？”字符，童子是彻底抓狂了。
　　“父子！你们是父子！明明活了一世了，怎么连这层关系都不清楚呢！”
　　这下蒙圈的成了启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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