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

　　穿好衣服站起来的时候，南宫小僧依然有些腿软。
　　“小心点。”木岚出乎预料地很温柔，和以前的模样大相径庭，他伸手扶住南宫小僧，直到他稳定了身形，才放开手，“他们有告诉你之后要怎么办吗？”
　　南宫小僧下意识摇头。
　　他的脸上依然有着尚未消逝的酡红，把那张清秀正直的脸衬得有几分妩媚，但是他本人却完全意识不到这一点，反而瞪了木岚一眼，看上去就像是在调情。
　　木岚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明面上依旧继续说着正事：“那么，现在我们去看看那个家伙吧，他现在，过得大概不怎么好。”
　　说着，他眼神已经冷了下来。
　　南宫小僧皱眉：“怎么看？你能让他出现？”
　　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他的意识不是应该被你泯灭了吗？
　　“刚刚给他留了一点，大概不到半小时，就会彻底消失了吧。”木岚看向南宫小僧，嘴角有着深深笑意，“我偶尔，还是会心软一把的。”
　　南宫小僧不置可否地跟上木岚的脚步，心里半点都没有相信木岚的话。
　　讲道理，就算他们现在是这种关系，也不代表南宫小僧就能违心说木岚有心软的时候，一个连侯爵都评价不凡的人，堕星阵营的黑衣大主教——会是心软的人？相信这个笑话的演员早就不知道死到那儿去了。
　　更别说他面对的还是险些让自己意识全无的仇人。
　　距离南宫小僧醒来还有两个小时。
　　木岚只是带着南宫小僧稍稍远离了预备军营地，就伸出手去。
　　他的面前出现了一道熟悉的门。
　　这道门本该在南宫小僧记忆中消失，但是当他看到它的时候，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名字就是，靡菲斯特之门。
　　“当初我被他吞噬了意识，紧急关头发现自己能够在意识海中开启靡菲斯特之门，就立刻进入了这里。”木岚极缓慢地说着，“所以这扇门外，就是我的意识空间。”
　　他回头微微一笑：“要记好啊，这可能是短时间内你唯一一次进入这里的机会了。”
　　进入……木岚的脑海吗？
　　南宫小僧愣了一下，因为这个提议有种全身发热的感觉。
　　他下意识咳嗽两声，再看向靡菲斯特之门的眼神就不太一样了。
　　“走吧。”木岚侧身拉住南宫小僧的手，就像是之前无数次做的那样，然后他轻轻推开了那扇大门。
　　门外是一片苍茫的白。
　　即使是木岚，也微微发愣。
　　一望无际的平原上飘飘洒洒地下了一层雪，人走在上面的时候，几乎整个小腿都没进积雪，发出吱呀的声音。风微微卷着，偶尔发出一些声音。
　　雪地中央，距离靡菲斯特之门很近的地方，站着一个和木岚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静静地抬头看着漫天飞雪，然后在南宫小僧跨出大门的同时，他的身边出现了另一个身形稍矮的人。
　　没有人想到会是这幅景象，木岚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才扬起笑脸走了过去。
　　“初次见面，我是木岚。”
　　拥抱着林柯的林莫静静地站着，仿佛没有听见。
　　黑暗从周边袭来，蚂蚁般一丝丝蚕食着白色的雪地，雪花依旧撒着，地面上的积雪却没有分毫上升的迹象。
　　南宫小僧莫名感觉窒息。
　　风渐渐地大了，黑暗中有什么东西翻滚着，南宫小僧甚至能看见里面不时伸出来的几个狰狞虚幻的人脸，这些人脸有的是完整的，但更多的是破碎的，渗着血的。
　　南宫小僧有一瞬间怀疑自己的决定究竟正不正确。
　　意识世界的一切都反映出人类的内心最深处的东西，而他们现在身处的这个世界，明显属于林莫。
　　“初次见面。”林莫终于出声，但是他依旧没有放开林柯，仿佛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林柯也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演员先生。”
　　“雪很好看。”木岚看着这幅风景，发自内心地赞赏道，“我很高兴你以后能够永远和这样美丽的景色一同度过了。”
　　他称赞着，脚下却是这片雪地里唯一一片黝黑的地面。
　　“是啊，很好看。”林莫终于站直身体，和木岚一样俊美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悲伤的情绪，“我记得，你小时候，也是很喜欢玩雪的吧？”
　　木岚脸上的笑突然淡了下来。
　　是啊，小时候……
　　他所生活的金泉县城，以前在冬季的时候也时常会下雪，农村的孩子根本没有多少娱乐，所以下雪的时候打雪仗，堆雪人也就成了最快乐的事情。当时，父母带着他在雪地中玩耍的事情，他至今记忆犹新。只可惜，一切都已经不可能再回归了。
　　他的家人，早就成为了一抔黄土了。
　　而以前那个会因为打雪仗而开心的孩子，也早就消失在亲眼见到母亲死去的那一刻了。
　　南宫小僧不知道木岚身上发生过什么的，但是无论是谁都能感受到木岚心情的变化，而这种变化是从他见到这一片雪开始的。
　　“我小时候身体不好，倒是没玩过雪。”南宫小僧老老实实地开口，他站在木岚旁边，突然弯下腰，捏出了一个堪称奇形怪状的雪球，“额……”
　　南宫小僧有些尴尬地咳嗽两声。
　　“我觉得还是很不错的。”
　　“哈哈，”木岚忽然笑了出来，他学着南宫小僧的动作，也弯下腰，捏出来的雪球形状漂亮，“你是笨蛋吗？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
　　“啧。”南宫小僧嫌弃地出声，然后猛地把雪球塞进木岚的衣领，“那你就好好享受吧，堕星阵营的木岚大人。”
　　“嘶……”
　　饶是身体素质非人的演员，也因为这样突然的袭击倒抽一口凉气。
　　“你幼稚不幼稚？”
　　嘴里说着幼稚，木岚脸上的笑容还是越来越大。
　　就算是恶魔，大概也有能够沐浴在白雪下的资格吧。
　　“有意思。”林莫嗤笑一声，他低头看向林柯，林柯的表情也很复杂，林莫低头的时候，他正巧低下头，嘴唇紧紧地抿着。
　　“小柯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有意思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多到我们根本想象不到。”他低声喃喃着，“就像是我们活过的二十四年岁月不过是别人强加给我们的一段不真实的记忆，甚至我们本身也是不曾存在的。”
　　“眼泪，伤口，痛苦和绝望，欢乐，幸福，信仰，友情，亲情，爱情，都是虚假的。”他微笑起来，笑容中饱含嘲讽和怜悯，“但是我这些天看下来，居然觉得这些所谓的真实的人类居然比我们还恶心，还要可怜的多呢。”
　　“站在我们面前的这两个人，是里面最可悲的两个。”
　　“明明一个是作恶多端的恶魔，一个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俗家弟子，却偏偏走到了一起。”
　　“你说，他们之中，到底谁会最终杀死谁呢？真想看看啊。”
　　“那一定很有趣。”
　　南宫小僧的脸有一瞬间变得惨白。
　　“那么很可惜你看不到这一场景了。”木岚微微眯眼，温和地说着。
　　他脚下的黝黑地面范围变大，甚至已经将身边的南宫小僧包含了进去。雪地周围的黑暗越发翻滚得厉害，挣扎咆哮着的冤魂露出残缺的脸颊和身体，它们所触及到的雪全部变成了极致的黑。
　　“不。”林莫语气轻柔地反驳了，“我会看到的，我会存在于你灵魂的最深处，用你的眼睛看到这一幕。”
　　他的声音和木岚也是一模一样，刻意的时候甚至语气也是毫无差别。当他和木岚同时说话的时候，南宫小僧甚至听不清到底是谁说了什么。
　　林莫的眼中甚至有着笑意。
　　“李平真，苏冉，乔可，莫天勤……”
　　这些名字一个个从林莫口中蹦出来，木岚在听到第一个名字的时候瞳孔一缩，而听到后面几个名字的时候，他更是直接脸色阴沉下来。
　　林莫依旧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述说着。
　　“……还有我林莫。”他停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最后大到一个可怕的程度，“我们所有人，都会在那里好好地待着，看着你杀死南宫小僧，或者被他杀死的场面。”
　　“到时候，你就不会这么幸运了，木岚。”他的脸上开始渐渐蔓延上一股浓郁的黑气，如同藤蔓一般细密地遍布他整个身体。
　　南宫小僧不禁后退一步。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面前这个人……不，这个角色……已经不是几分钟前还珍惜着和林柯相处时光的林莫了……
　　现在的这个家伙，就只是【木岚】。
　　因为本身，林莫就是木岚，木岚就是林莫。
　　因为靡菲斯特之门存在而暂时有了独立意识的林莫，原本并不应该存在的林莫……
　　终于被影院同化为了角色【林莫】，成为了演员【木岚】的一部分。
　　或许他追求的，从最开始就不是什么夺取木岚的身体。
　　因为……这本身就像是数字零的倒数……完全不存在之物啊。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是木岚。”
　　“总有一天。”林莫的整个身体几乎要被黑暗吞噬殆尽了，他身边的林柯更是先他一步化为虚无，但是他依旧笑着，露在外面的眼睛黑的发亮，“总有一天你需要借助我的力量的，木岚。”
　　“而我，期待着那么一天。”
　　终于……
　　林莫的身影，也化为一片虚无。
　　周围的黑暗迫不及待地汹涌而来，转瞬之间便把这里变成了一片空洞，木岚的脚下，那一小块黝黑的土地边缘，却还是有着一丝白色的雪。
　　木岚垂眸看了残存的雪花几秒钟，就抬起头来，看着刚刚想清楚林莫话中意思而脸色煞白的南宫小僧，微微一笑。
　　“走吧。”他说，并主动牵起了南宫小僧的手。
　　“时间到了。”
　　“我们……也该回去了。”
　　回去……吗？
　　南宫小僧怔愣地看着四周的黑暗，和越来越清晰的人影，慢慢地攥紧了拳头。
　　“木岚。”他突然开口。
　　木岚没有停下脚步，他不紧不慢地顺着梦境和靡菲斯特之门之间的通道走着，脚步稳重而悠闲。听到南宫小僧的话，他微微侧身，微笑着问道：“怎么了？”
　　“你……”
　　南宫小僧迟疑着。
　　他想问木岚当初是不是早就被林莫侵蚀了意识，想问木岚到底会不会选择杀死自己，想问他当初为什么会选择堕星阵营，为什么要杀死那么多无辜的人。
　　可是其实很多东西都有答案。
　　没有被侵蚀意识的话作为黑衣大主教的木岚不可能义无反顾地替自己阻挡攻击，在面对死亡的时候绝大多数演员都会选择挣扎求生，木岚一直都在十度影院而显然没有人知道如何转影院，既然身处黑衣大主教的位置他就不得不做出堕星阵营应该做出的事情。
　　这些，都是南宫小僧早就知道的东西。
　　所以最终，他只是问出了一句话。
　　“你，是认真的吗？”
　　木岚停下了。
　　他漂亮的眸子直直地凝视着南宫小僧，眼神深邃而温柔。
　　“我不求你相信我，南宫小僧。”他说，“但是，我愿意让你成为我的底线。”
　　让你成为我的底线，成为我的逆鳞，成为那个可以带着我去雪地里的人。
　　“我以前很喜欢玩雪，因为在农村的娱乐活动很少，每到冬天，大家就喜欢去雪地里打滚、打雪仗。”他突然提及了自己的过去，“那时候我父母都还健在，我们经常出门一起玩雪，做一个实际上很丑的雪人。”
　　那时候父母都还健在……意思是后来全部去世了吗？
　　“真让人想不到……”南宫小僧不禁说道，待看见木岚的眼神，他又连忙把即将出口的话咽了回去，“我是说，你并不像是从农村出来的人。”
　　木岚轻笑：“这算是夸奖吗？”
　　南宫小僧抿了抿唇，有些羞恼。
　　木岚微笑着，重新提起了脚步。
　　“后来，父亲去世了，再后来，母亲也被人害死了，我辍学去复仇，对象是那个垃圾身后的所有盘根错节的势力。”
　　南宫小僧瞳孔猛地一缩，一脸的难以置信。
　　“再然后我被一群打手围堵，走投无路之下，”他轻笑，“就捡到了影院的海报。”
　　“进入影院以来，我做过不少事情，甚至很多都是我以前嗤之以鼻的事情。”
　　“但是，南宫小僧，我愿意让你成为我新的底线。”
　　“那么，你愿意吗？”
　　他在通道的最后停下了脚步，门外光芒若隐若现。
　　南宫小僧终于明白了刚刚在雪地里木岚的反应为何会那样奇怪。
　　现在看来，木岚的过去的确是让人惊讶……也让人同情。
　　如果放在网络小说里，恐怕会是个相当惹人喜欢的悲情男配或者反派的设定吧。
　　南宫小僧盯着木岚的眼睛，然后他突然松了口气。
　　“如果你以后还是那个样子的话，”他说，“我一定会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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