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相公

　　沈府。
　　已是深夜，门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少年坐于榻上，用手拭剑，“流光”的血气已褪，但“青霜”仍是一片鲜红。
　　少年忆及那个倒在血泊里的身影。心中又是强烈的疼痛。
　　“九日。柳世子已在门外站了许久，你真的不见他吗？”
　　倪叔从门外走来，拍落身上的雨水。看向她的眼里满是担忧。
　　“不见，你且打发他走吧。叫他今后也不必来了。”
　　“好。”倪叔离去。片刻后，门外传来低语之声，隔着风雨听不真切。
　　又过了一个时辰。少年眉目低垂，仿佛睡着了一般。
　　倪叔又走进了门，看着榻上的清冷少年，有些犹豫。
　　他不知这几日出了什么变故。但自那天少年回来之后，整个人都变了。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沈九日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却是如今冰冷木然的模样。
　　听到倪叔的脚步声，少年醒转，问道：“可是柳慕青还没有走？”
　　“是啊。”倪叔叹息道。柳慕青本就体弱，又在雨中站了那么久，那脸白的吓人。但九日仍旧不愿见他。
　　“罢了。”少年起身，整了整衣襟，“你随我去看看吧。”
　　柳慕青抬起头时，正看到廊上那个着白衣，负双剑，眉目冷清的少年。
　　她望向他的眼神里，再无平日里的温柔怜惜，而是如毒蛇般的毫不掩饰的陌生与冰冷。
　　对望的那刻，他的心忽然沉了下去。虽是一样的面貌，但他知他熟悉的那个沈九日已不复存在。亦或是这才是她本来的面目。
　　庭院里的风越吹越急，卷起被雨打湿的枯叶，少年无波无澜的语调亦如这夜雨一般寒冷：“柳慕青，我倦了，不想和你玩了，你好自为之，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话毕，她咳嗽几声，也没有再去看在雨中站了几个时辰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的柳慕青，转身走进了屋内，关上房门，而后终于控制不住，撑着剑半跪在地上，枯瘦的指尖因握剑太过用力而隐隐泛白，脸色竟比柳慕青的还要白上几分。
　　虽然才过了几日，她却迅速地衰败下去。毒发作的频率越来越高，每日每夜她都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一身的血肉被毒物撕裂，再啃食殆尽，那令人头骨发麻的剧痛，只要她一清醒就如影随形。她曾割开自己的皮肉，想去找在她身体里肆虐的毒物，可却一无所获。痛到极致时她曾以头撞地，想用另一种痛来缓解血肉被啃食的剧痛，可是越撞越清醒，便越觉得痛。
　　她曾想就这么睡过去，睡过去多好，睡梦里不会有这些毒物，不会有蚀骨的疼痛，睡梦只有她师傅，她师傅还会冲她温柔地笑，那眉目一如往昔。她不止一次向近在眼前的师傅伸出手，想要紧紧抱住他，想要求得他的原谅，可每次就在要触碰到他的时候，她都突然收回了手。
　　因为她知道，面前这个活生生的师傅只是她心里的一个幻象。她真正的师傅躺在清心谷的阴冷的暗室里，在万年不化的冰棺之中，再也不能睁开眼了，也再也不能冲她笑了。
　　毒物已开始噬脑，如果她屈服于梦中美丽的幻象，放弃自己的意识，那么她的身体就会被毒物操控。
　　“师傅，阿岐还能再见到你吗？”少年感受着“青霜”传来的热度，知这是她师傅无声的安慰，心里更是痛得一塌糊涂，“这辈子见不到的话，还有下辈子。阿岐下辈子一定要做师傅的佩剑，陪师傅斩奸邪，卫正道，时时刻刻在师傅身边保护师傅，任何想要伤害师傅的人都会成为剑下的亡魂。”
　　她啊，从小就是家族的一颗弃子。又因为修炼魔功十余年，所以无法明辨善恶，无法心存慈悲。旁人因她皇兄对她的庇护，表面上敬她，畏她，却又会在背后诋毁她。
　　只有她师傅会不厌其烦地说她是一个好人，会很真诚地夸赞她。不论她露出什么可憎的面目，他都没有放弃过她。
　　他这样说着说着，教着教着，她都渐渐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好人。虽然她并不知道好人是什么样子，但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人是喜欢她的，就是她师傅。能被别人喜欢着，她大概就是一个好人了吧。
　　为了不让他对她失望，这几年她都学着去做一个像她师傅一样的正直善良，洒脱自由之人。最后她终于褪去了那满身的戾气与杀意，也终于能感受到周围的人对她的善意与亲近。
　　那个将她从孤独深渊里拉出来的人，那个教会她为人处事的人，那个行医济世救人无数的人，那个承载着家族所有希望的人，那个与她有云泥之别的人，却为了救这么糟糕的她而死。
　　她早就知道她作恶多端，注定不得善终。所以不论遭受怎样的劫报，她都不会心存怨恨。
　　但是他们为什么要伤害她的师傅，她那么好的师傅，明明一生为善，却遭受了这蚀骨蚀心之痛，还未实现自己的愿望就早早逝世。
　　她恨。恨燕飞，恨它一次一次下毒手。甚至恨庆云，恨它灭了她满门。但是最恨的还是自己。如果不是因为她，她师傅也不会死。
　　所以她现在还不能死，她要活下去，看着燕飞各地藩兵作乱，江山改姓。或是燕飞铁蹄踏破庆云城门，山河不复。
　　在看到这些罪魁祸首遭到报应之后，她才能心满意足地离去。回到清心谷，卧于她师傅棺旁，日日夜夜为她师傅守灵，回报她师傅此生对她的大恩。
　　想到这，她突然于绝境中生出一股力量，借着“青霜”的力从地上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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