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姽婳

　　三人爬到山腰，敲了敲房门，良久的沉寂，屋子里头没有一丝动静。

　　望着周围跟自己离开时别无二异的景象，宋野垂下眼遮挡住了复杂的眸光，叹了口气，“我想我应该知道他现在在哪……”

　　宋野带着三人又一次下到了大道，然后又开车走了大概五分钟，来到一座较高的山下。

　　这是村中最高的山，这个季节山顶上郁郁葱葱，看不到是否有人。

　　“走吧！”宋野撸起了袖子，此时，这个看起来斯文白净甚至有几分孱弱的青年眸光里有着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跃跃欲试。

　　宋野带着二人上了一条小道，他在前面引着路，左走右拐，步履飞快，似是对每一处都十分熟悉，这一刻，这个城市里久坐办公室的青年宛若和这片山林融为了一体。

　　在宋野的带领下，大约半小时三人就到了山顶。

　　山顶的温度较之地面低了不少，山风呼啸而过，吹走了人心里头堆积的闷窒，只觉整个人都清爽了起来。

　　路的尽头是一片突出的斑驳的石头，不知伫立了多少年月，一个老人坐在上面背对着这边，看不到他的面容，阳光从稀疏的枝叶间投下，照在老人苍白的发顶上，衬着他略显伛偻的身形，洗得发白的蓝色旧裳，有一种凄凉的沧桑。

　　宋野只觉眼睛莫名地发涩，他走上前，张了张唇，“爸”这个字在喉头滚了几遍，最终出来的是含着沙哑的声音，“我回来了！”

　　老人的身躯瞬间有些僵硬，似是不可置信般缓慢地转过了身，眸光紧紧地看着宋野，眼神小心翼翼、一眨也不敢眨。

　　宋野只觉得鼻子一酸，那声“爸！”终于喊出了口。

　　“野儿？”宋守诺苍老的眼眸蒙上了一层水雾，声音里带着两分讨好，三分惊愕，五分掩藏起来的惊喜。

　　他看着眼前熟悉而又略显陌生的青年，看着他身姿笔挺，眉目斯文，那种少时尖锐的棱角似是都已被岁月磨平，不复曾经的鲜明、凌厉。

　　他有些欣慰，又有些心酸，他怀揣着那个世世代代流传的秘密，独自承担着日日夜夜的担惊受怕，他的名字是信义，却也是世代的诅咒。

　　他再也不想让宋野也背负这样的悲痛，他想让宋野代他去看外面的世界，享受他没享受过的人生，他瞒掉了宋野所有的秘密，“邑外谓之郊,郊外谓之野。”宋野的名字，其实暗含了他对他最大的期许，远远地离开这座囚笼，在无边的天地自由自在地生存。

　　他本以为有生之年再也见不到宋野，然而啊！命运再次以诡异叵测的轨迹运行，这一刻，他的心猝然一惊，慢慢直起身，眼睛里的惊喜慢慢褪去，“你回来干什么？”

　　说完才觉得这句话有些生硬，有些后悔，于是抿紧了唇，这个动作却让他原本凌厉的脸部线条愈发冷凝。

　　宋野此时激动也慢慢褪去，他努力平静地望着这个倔强了一辈子的老人，缓缓开口，“我想知道你瞒着我的那个秘密究竟是什么？”

　　宋守诺眉头倏地皱起，眉间一条深刻的沟壑，转过身子似是厌烦般摆了摆手，“只要我活着我是不会告诉你的，你走吧！”

　　宋野看着这个固执的老人，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怒气，不知道是对他还是对自己。他同样抿起了唇，头高高扬起，不惜往自己此刻千疮百孔的心上捅刀，咬牙切齿，一字字鲜血淋漓，“我妻子出车祸死了！她死时还怀着我的孩子！”

　　宋守诺踉跄了一下，一脸震惊地回过了头！

　　“怎么可能？不可能这样的啊！”他眸中满是凄惶，喃喃自语，无措地往后退了一步，差点被突出的石块给绊倒。

　　宋野抿着唇，最终还是伸出手扶了他一下。

　　“事到如今你还要瞒着我吗？”宋野苦笑，一脸疲惫，“我的妻儿已经出了意外，下一步就轮到你我！”

　　许是宋野的表情太过哀恸，又许是宋野的话带来的震撼实在太大，宋守诺突然抬起了头。

　　“你……让我想想！”宋守诺枯瘦的手突然紧紧握住宋野的胳膊，颤抖着唇，布满血丝的双眼紧望着宋野，眸光哀求……

　　宋野何曾看过印象中倔强到近乎死板的父亲这般模样？他痛恨自己这一刻的残忍，他承认自己那番话有几分是故意的，倔强死板的父亲若是好言相劝绝不会告诉自己那个秘密，唯有将一切血淋淋的真相揭破，告诉他他最珍视的很可能会失去，他才会被触动！显然，此时宋野已经明白，他的父亲最珍视的便是他自己。

　　宋野强迫自己忽视掉心头酸软的情绪，闭眼点了点头，“那我们回去再说吧！”

　　宋守诺一路上明显神魂不属，绊了好几跤。宋野看不过去，上前一步紧紧搀住了他，宋守诺微微偏头望了身畔的青年一眼，眸光里有小小的欢喜，见宋野冷着眼看了过来，又迅速地隐去了那抹感慨。

　　待到下山看到宋野开过来的车时，宋守诺望向宋野的眼里，有着明显的欣慰。

　　宋野装作没看到，仍然冷着脸。

　　四人回到先前看到的小土房里面，宋野看到家里头仍旧是自己离开时的模样，连台电视机都没有，额头的青筋跳了跳。宋守诺有些不好意思地给林简和黄奕阳泡了杯开水，“家里没有茶叶，怠慢了……”

　　宋野忍了忍，终究出声问道，“我每年给你寄的钱呢？”

　　他每年虽然隔绝家中的一切消息，但是有定期寄钱回家，读书时的钱有点少，工作之后却愈发增多，以为村中仍旧封闭他用的还是邮政邮寄，然而眼下这个情况……

　　宋守诺摆了摆手，“我在这里有吃有喝又用不了什么，钱我都给你存起来了……”

　　宋野此时有种深刻的无力感，似乎每次遇到自己的父亲，自己这些年练就的涵养和城府都不再有效，他闭了闭眼，然后别开视线，声音冷淡，“你存着钱又有什么用，我们都要死了！”

　　宋守诺一怔，眸底的情绪如潮水般散去，他垂下头，卷了根烟，默默地走到了房子后头，几近全白的头发尤为。

　　宋野望着宋守诺的背影，没有再说话。

　　宋野家的小房子自然住不下几个人，几人在村里找了间民宿客栈住了下来，房间虽然规模很小，看起来倒是干净整洁。

　　因着在游客中心那一出，到了下午，宋家失去了音讯的宋野突然回来的消息几乎传遍了整个村子。

　　开客栈的老板看起来十分和善，是宋家村当地人，也知道宋野当年和他父亲的恩怨，晚饭的时候特意给他们添了一盆鱼加菜。

　　“你们的乡亲们都很好啊！”黄奕阳一边嚼着鱼一边跟宋野感慨，“风水也好！我很久都没吃过这么鲜嫩的鱼了……”

　　宋野吃着鱼，脸上的表情有些怀念，“因为祖上的渊源，他们对我们这一家向来厚待！”

　　此时林简正在看手机，她前一天给萧墨留了言，因着这趟主要是宋野的家事不好透露，只是简短地说了一下发现此地同祖先有些渊源，所以来到此地历练。

　　萧墨并没有回复。

　　林简想他今天应该还在闭关之中说不定没有时间看手机，于是又添了一条消息：“这里的鱼味道十分鲜美，你有空可以来尝尝。”

　　对面仍然没有回复，林简的心头却仍有些窃喜，小心翼翼地将手机放进口袋，仿佛自己恰在萧墨面前，怕打扰到他一般。

　　黄奕阳夹了一口菜，嚼得咯嘣响，然后似是不经意地问道，“看到了什么啊？这么开心？”

　　开心？有这么明显吗？

　　林简匆匆垂下头，“没什么！”脸却有些红，几乎埋进了碗里。

　　黄奕阳只觉得更糟心了，狠狠地咬着后槽牙，他刚刚再次意识到自己的心意不久，然而这个喜欢的女孩身上却秘密重重……

　　这种感觉……

　　好吧，黄奕阳又咬了一口菜，然后不得不承认，这种感觉真的是特别不爽。
　　慢慢来吧！黄奕阳对着自己说。

　　三人吃完了饭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瞅见宋野前头进了门，林简突然一把将黄奕阳拉到了一旁，望着他欲言又止，“你……”

　　从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林简微微泛红的脸颊，润泽的唇。黄奕阳心中一跳，移开了眼，装作无意般撩了撩头发，下颌微抬，嗯，此时的pose很帅。

　　“你……有没有觉得，宋医生今天很不对劲？”林简犹豫了半晌，终究问了出来。

　　黄奕阳只觉得先前充满心脏的那种旖旎的念头，忽的被戳破了一个口子，瞬间漏得无影无踪。

　　“不对劲？那你觉得哪里不对劲呢？”黄奕阳只来得及为自己那满腔粉色情怀哀悼半秒，然后出声反问。

　　“就是……就是……”林简头一次私底下议论人家的家事，颇有些张不开口，吞吞吐吐。

　　“就是他对他父亲的态度，太过任性，一点也不像平素那个冷静自持的宋医生，对吗？”黄奕阳叹了口气，出声反问。

　　看到林简连连点头，黄奕阳的眸光煞时变得有些复杂，似是轻声喃喃，“阿简，那你觉得他应该是怎样的呢？”

　　在妻子和孩子都因意外死亡，知道自己可能不日将亡的宋野，又该是怎样的呢？

　　林简垂下头，她也不知道该怎样，只是因为她懂这种甚至能将人逼疯的痛苦，所以才会担心宋野。

　　“阿简！你一个人生活真的太久了！所以你可能已经忘记，人总是需要一个渠道去宣泄，而大部分的人，只有在自己最亲近的人面前才会任性！”

　　黄奕阳轻叹了口气，看着眼前这个眼露茫然的女孩，抑制不住心头突如其来的心疼，轻轻抚了抚林简的发顶。

　　他想告诉她，以后我的肩膀可以给你依靠，我能听你所有的诉说，包容你全部的任性……

　　然而啊！他更怕吓着这个放在了心头很多年的女孩。

　　以后吧！他颓唐地叹了口气，望着眼前的女孩的眸子里，却一点点有亮芒闪起，沉默而无奈、温柔却坚定……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