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传——玲珑之冕

作者:玫菱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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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宿敌盟友4


      自那日起婉儿一连在大明宫里消失了很久。武皇下旨曰侍书身兼数职,不胜劳苦,感其忠良,特准其出宫探母。然而婉儿只在母亲那里待了一夜,便又踏上车马,直奔巴州去了,当然这也是女皇默许的,当年她欠婉儿一个交待,如今也只好做此还了。
      一路上婉儿的头脑里只有诗中这短短的二十八个字,想来李贤初到巴州时是无心策反的,直到他听闻婉儿被恶毒的母亲施与了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酷刑,又闻三弟被贬,四弟被软禁,他才再也坐不住了。事实上李贤那时已是一点就着,偏偏同时出了个徐敬业,于是,一切便在冥冥中不可逆转了。
      于是在一个暮春的黄昏,周边的百姓看到一个泪光流转的女子命人在木门寺外修建亭子为“晒经石”遮风挡雨,并在李贤的题诗旁留下了一首《由巴南赴静州》(唐时木门镇称静州)诗:
      “米仓青青米仓碧,
      残阳如诉亦如泣。
      瓜藤绵瓞瓜潮落,
      不似从前在芳时。”

      婉儿消失的这一月零十七天在武三思那里如隔三秋。他宽宥了她上次的佛袖而去,宽宥了她的骤然消失又突然回还,仿佛一切都在他预料中一般。
      于是同样在黄昏的暮霭中。
      他笃定地坐在那里。没有任何承前启后地接续着上次未尽的话题。
      “我说过,我一直想弄明白你和李贤是怎么回事。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大人明白了什么?”婉儿一时间感到很惶惑,可不等武三思回答,她又怅然地说,“大人明白与否,又有什么不同呢。”
      “当然有不同。你与李贤的真正关系决定了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即便你不看重这一点,也自会有人替你看重。”
      婉儿的嘴角此时漾起一丝不易被察觉的浅笑。
      但是武三思看到了。不知从何时起,他已能读出她所有同语言不沾边的肢体语言,他承认自己关注这些全都是源于最初她对他的瞧不起。
      “是的,就是这副样子。你是个怎样的人,决定了你到底有没有资格总是这副嘴脸对人。这宫里肮脏的交易每日都在发生,出卖与背叛,移情与利诱,谁没做过个把卑鄙的事呢?说到底便是半斤对八两,谁看谁都不会有什么特别不舒服。可你就不同了。我曾说过你当了婊子还要立块碑,可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为君者粉饰太平,为臣者包藏二心,就说目前史馆里的这群史官吧,君主想让他们文过饰非,而百姓想看他们君举必书,笔杆子总归硬不过屠刀,所以他们若不想惨遭厄运,就得多多少少当几回婊子。我曾将你引为同类,我曾以为,你不过是这大明宫里无数个婊子当中的一个,所以我受不了你那趾高气昂的表情,我在想纵使你能拆穿所有人的诡计,那又怎么样呢?你不过是比其他人聪明一些,审慎一些,或者说,在行事手段上略微高妙一些,这样便让不少人在说你坏,说你恶,说你是卑鄙小人的时候有了一些迟疑,有了些微的不确定,可除此之外呢?你与我们这些沉淀在人性底层,在少数人面前抛弃尊严以换取更多人面前唯我独尊地位的官场婊子又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直到我知道一切……婉儿,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给我一个机会好吗?我曾说了那么多混账话,如果,如果当初那一记耳光不够,你尽可以再打!或者,用别的方式,让我用别的方式恕罪……”
      “大人,奴婢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婉儿没想到武三思还有如此真实的另一面,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
      “如果第一次随太子同去巴州是在众人面前逢场作戏,那么这一次呢?瓜藤绵瓞瓜潮落,不似从前在芳时。还有,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你不但出宫看了母亲,还远赴巴州去告慰了那木门寺上空凄苦飘荡的游魂,不但在那木门寺题了诗,还找到了李贤的葬身之处,你在众人面前默默,却只在他坟前哭诉,我的探子把你说的所有话都告诉了我,这便是你婉儿,被很多人无休止地谩骂着甚至像诅咒我们这些卑鄙小人一样诅咒着,你却依然故我,依然为姑母背负着那贬遣太子的罪恶。怎么,你怎么这样看着我?是觉得我今天的嘴巴有点太大胆了是吗?不用替我担心,因为我面前的是个君子而绝非小人,一个真正的君子就是一面不透风的墙。跟你说这番话真事痛快啊,发自心底的痛快!打我入宫起就没有这么痛快过!一切都得益于我的探子完美地跟了你一路……”
      “谢谢大人一路的照应。奴婢今日前来,是奉命拿《周史》最后一部分初稿明日给圣上退朝后看的。”婉儿心下憾动,却没打算继续刚才的话题。
      这下轮到武三思茫然了。这女子竟对自己一大串的肺腑之言无动于衷,那多年来扑朔迷离不得正解的疑团,终于让他武三思解开了,而她对他,却一如往日。
      “即是明日才看,这会儿便不急着拿回。婉儿,你真的没有什么想说的吗?你不是铁石心肠,也不像他们传得那样,你知道他们说你什么吗,他们说你简直不是女人。这样一个宁静的夜晚,你就不想和我聊聊你所受的冤屈吗,或者,聊聊我们那相似的童年,也聊聊我们各自的内心在黑暗中走过的万水千山……”
      武三思这样说着,竟情不自禁地绕过案台来将婉儿紧拥于怀中:“姑母几次问你在旦与我之间,究竟更属意于谁,你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又不肯接受李旦呢?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姑母其实更希望你能和我走到一起,她老了,希望朝堂之上和宫廷之中都能有个把举足轻重之人归于武家旗下,这便是她老人家的制衡之术。太平公主不就嫁给武攸暨了吗,你就像是姑母的另一个女儿……”
      婉儿挣扎着,武三思却紧紧攥住她的双臂,因此她奋力扭动着肩膀。她低声说:“尚书大人请自重,我们只又共同修史这层关系。”
      “不要动。不要说话。让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丘神勣这个名字你该不会陌生吧?如今他已因罪下狱,落在我手里。当年他抬着李贤的空灵柩回到国都,却从姑母那儿讨来了高官厚禄。姑母派丘神勣去劝降,可这丘神责一‘劝’,李贤竟突然死得不明不白,以侍书大人曾经对那李贤的感情,应该不会不想刨根问底吧?我告诉你,李贤是丘神勣毒死的,但这幕后之手却不是姑母,或者至少可以说,不只是姑母一人这么简单。”
      “那是谁?”婉儿急切地问。
      “别着急啊,我的上官侍书,用您那聪明的脑筋想想,在当时的情况下,李贤的存在对谁最为不利呢?姑母若对自己的儿子不放心,那完全可以趁降服徐敬业之际将李贤押回京师,但她爱面子,不想杀李贤,又见不得天下人看自己被儿子反对的笑话,所以我推断这个丘神勣应该是奉密诏去谈判的,可当时几个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虽不像太宗的玄武门事件那么激烈,也不如高宗时承乾和李泰间那般公开,但毕竟还是存在的……”
      “你是说……不!这不可能!庐陵王和相王都绝不可能害自己的亲哥哥。”
      “他们或许不会,但他们的身边人,就不好说了。丘神勣在前往巴州之前,其实已经被庐陵王的谋臣们买通了,信不信由你,这是丘神责的一个部将为求生路悄悄供给我的,至于李贤最终是被迫自杀还是被丘神勣鸠杀,那就不得而知了,这么一来,李贤其实是必死的,就算姑母没打算杀他。如今,这等事体是把双刃剑,姑母是决不想再重提李贤谋反一事了,所以那小厮供的,其实没什么意义,只是你知道便罢了……”
      “那丘神勣所犯何罪?”
      “可死可活之罪。”
      “如此,奴婢便明了大人的意思了。”
      “不尽然是你明白的那样。”
      “不然又是什么呢,总不过是大人想利用奴婢,奴婢也想利用大人。”
      风尘仆仆回到大明宫的婉儿没来得及回自己住处打理妆容,便急急忙忙跑来史馆为女皇取样稿来了,武三思看到她甚至连额上的疤痕也没有去点画。
      但他觉得这个和自己近在咫尺的女人是美的。正因为那额上的印记。那印记本身不美。但拥有这印记的婉儿却是美的。这便是独一无二的婉儿。
      他说:“没错,我是想得到你。但是我不曾想利用你。你走吧。最后一部分书稿我还要再看一遍才能呈给圣上。明日退朝之后,我会给你的。我可以安排你私见丘神责一面,自然,姑母不会知道。”
      然后,男人松开了女人。
      婉儿本来已经做好了准备。她其实已然恢复了冷静,她甚至本想和武三思再谈一个条件。
      她知道以武承嗣为首的武氏一直在暗中罗列李氏王孙的罪状,她希望武承嗣、武三思一干人等能高抬贵手,放过李旦和他的孩子们,尤其是隆基。她看着隆基长大,她与隆基之间的感情是谁也说不清的,所以她要隆基活下去,她见不得这孩子遭遇任何不测。然而正当她想开口的时候,却听到那冷冷地声音,你走吧。
      于是婉儿踟蹰在原地。
      武三思已经很久没回自己宫外的府邸了。为了修好这部大周的历史,他几乎食不甘味睡不安寝,他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潜下心来去做一件事,他知道自己在此方面是只笨鸟,除了勤能补拙和虚心地和史官们搞好关系之外别无他法。
      他是在很久以后才明白姑母让他修史的真正用意的。那时候他从心里叹服姑母的高瞻远瞩,并打心里为武氏家族有姑母而感到庆幸。当然周史是武氏的荣耀,但除此之外呢,他武三思借此真正增加了修为,非但如此,还为武氏一族修好了篱笆,留出了退路。毕竟是那么多时日的日日相对。人人都看到了春官尚书的礼贤下士、虚怀如谷。人们心想,原来这个武三思并不是个草包,做起事来起码有板有眼,不懂就问。好歹他也是女皇的近亲,是武氏一族中让人看着稍微顺眼些的。于是武三思在修史中修出了另一层功劳,于他自己呢?开始他几乎度日如年,可后来渐渐的,当修史工作接近尾声的时候,他竟神使鬼差地对史馆生出一种依恋,他觉得自己在和这群具有真才实学的史官们交流的日子里获得了某种升华,也许,是因为婉儿,因为这个女人的存在,使他更加专注于这项事业,是的他不能让这女人看不起,哪怕终其一生他就完成这一件事,是的婉儿,他看到了婉儿那么严谨的态度,那种不容半点疏漏的精神鼓舞了他,于是,他在校检工作中每天都把自己逼成神经质,即便这样,她也能将他审过的东西再度打回,当然,为了给他这个春官尚书留面子,她总是说,这几处还有待商榷,然而有待商榷的地方总是要改的。
      在她离开的一个月余,他发现一切工作照旧,然而史馆里却莫名其妙地黯然失色了,他恍然若失,觉得没经过她校检的稿子简直不能呈给女皇,恰恰在这时,女皇也捎话来说,近期书写的部分,一并等婉儿回来阅后再呈。
      他意识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婉儿了,冥冥中他把她奉若神明,而今,《大周史》却马上就要修完了。无论多么繁复浩大的工程,都会有逐渐收尾乃至完结的一天,他武三思与上官婉儿,也将再无理由如今时今日这般于暮色四合之时共处一室。
      等武三思梳理完自己的思绪,婉儿已经走了。
      他恍然记起,是他让她走的。
      然后她便真的走了。就这样消失在渐浓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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