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后

　　禹竹知我任性，却也不曾料到我会如此胆大包天。以前他从塞外回来时，我也总是出宫去等他，可是如今我擅自出宫，不同于往日，他还是露出了责备的神色。
　　我带着卫伏奔向禹竹军队驻扎的地方时，被士兵误认为敌军扣押了起来，那时卫伏脸色已经惨白，唇色发紫，我才想到那箭上有毒，等到禹竹来时，我已经慌乱不已。
　　禹竹看到我时，颇为震惊，我看到他握着佩剑的手紧紧的，似有青筋暴起，我忙说救人要紧，他便差人先把卫伏安排下去治疗。
　　他一直盯着我，眼神中似有询问，好像在等我开口，我看到他的臂膀上缠着纱布，偶有一两处血色，我终是忍耐不住，支支吾吾的说：“我……我只是担心你……”
　　“胡闹！”他开口，似有愠色，我一时不知作何言语，“如今我只是陷于险境，还不致死，你是天子！出入京城这么大的事情，怎能如此儿戏，万一你有什么闪失，你让……怎么办？”
　　我想他只是责备，却没想到他会生气至此，此前，他和我虽有玩笑，却从来不曾真正责怪过我什么，我一时惊愕，只楞楞看着他。
　　他说完后，等愠色褪去才反应过来，想木已成舟，这样责备我有些不妥，然后只叹了口气，“罢了，以后……阿独你万不可如此了。”
　　我见他怒气已消，心里却不知为何有暖意的滋味，我便笑着和他说：“我这不是好好的嘛，起码完好无损的见到你了不是？以前你可是和我说过的，兄弟可是求得同甘共苦的不是吗？”他想我一向像个孩子一样不着调，彼此面前总是没皮没脸的，便也笑了，说：“好了……如今夜已深，你又折腾了这么久，就在我的营帐里睡一晚吧，好好歇息。”
　　我笑嘻嘻应了。
　　我躺在他营帐里的床上，这样折腾了一天的确也累得很，很快便抵不住席卷而来的睡意闭上了眼睛。禹竹为防止敌人夜袭，一向都是浅眠，此刻便坐在我床边，靠着床角和衣而睡，怀里还抱着佩剑。
　　一夜无梦。
　　第二日起来时，我去看了卫伏，箭头浸毒入肉，想必救治必得刮肉疗伤，卫伏昨晚定是受了不少苦，我见到他时，他躺在行医的医帐内昏迷不醒，面色苍白，不过幸好已无大碍，休养一阵便好。
　　出帐时，想到如今也不知前线战况如何，突围又有几分胜算，禹竹必是焦头烂额。
　　我找到他时，他正站在白茫茫雪里看士兵操练，塞外寒冬一向苦寒，今日虽难得雪停，有几分薄阳，却还是难抵寒意，我看他没穿铠甲，只穿了件墨色常服，饶是他身体健壮，这样的寒冷又怎么承受。
　　我悄悄走到他身后给他披上从营帐里拿来的毛氅，他微微一惊，回头见是我，便微微笑了，露出了白白的牙齿，说：“你怎么出来了？”
　　我微怔。
　　日光虽冷，这样看来，却微微眩了目。我笑道：“待在帐里也是无聊，心里憋闷，便想着出来找你。”
　　我目光略过底下的士兵，他们虽继续操练，看向这儿的目光却格外不分明，似乎都是一副惊掉了下巴的模样。
　　我不明所以。
　　只站在禹竹身旁消耗了半些时光。
　　午饭时，有士兵给我送了饭过来，如今身处险境，饭菜自是不能讲究，一碗白饭已是难得，想来我已很久未有进食，即使入口无味却也堪堪下咽，不一会儿有人进帐来，喊我道：“公子，有士兵挖了些雪下的野菜根，怕公子食饭无味，便叫公子前去跟我们一同吃些。”
　　我见他个头虽小，目光却分外澄澈，他不知我的身份，一路上只叫我公子，笑嘻嘻的，很是单纯，走了不多时，便见前方有些士兵在雪地上席地而坐，远远看见我们便招呼我们过去。
　　我虽从未经历过军营生活，想来这些士兵跟随禹竹多年，必也是豪气万丈不拘小节之人，也没有拘束，跟着他们席地坐下，他们也嘻嘻哈哈，给我夹了些野菜根。
　　有人开口问我：“不知公子如何称呼？”我抬头：“叫我阿独就行。”他们便拍着我的肩，不知是谁开口说：“阿独公子必不是常人，我们这些兵跟了禹将军这么多年，可从未见禹将军这样对一个人，今日禹将军可是对你笑了？”
　　有人附和：“是啊，那时我还以为我看花眼了呢！”
　　我一时尴尬，想不到他们会聊起这样的话题，便问：“禹……禹将军平日里难道不是这样子的吗？”
　　他们便更是嘻嘻哈哈的笑，叫我来这里的那个小个子士兵便告诉我：“我虽是到这里不久，但是听说禹将军少年时便一战成名，待兵待己可是一等一的严格，平日里虽不为难弟兄们，可是不苟言笑，一直都是严人律己的模样。”
　　听完他说的话，我心中一时诧异，想到禹竹此前跟我相识时间也不短，平日和我插科打诨的样子，可是和他们眼中的禹将军大相径庭。
　　我一时无言，只扒拉着咽下一口饭，便又听得他们说：“想来阿独公子长得秀气，若不是这样亲眼看着，还以为是哪个美人学木兰代父从军呢！”
　　我长居皇宫，这样的话旁人从未对我说过，我一时语塞，感觉耳根发烫，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们这样说着，又扯到天下的绝色美人，有人说：“要说这驰名天下的美人，当年的流月夫人可是独挡其一啊，想当年有位将军为了博美人一笑可是豪掷千金买下整片陶月湖啊……”
　　“可惜啊……最后嫁与先皇……红颜薄命啊……”
　　他们饭间话题转的飞快，一时间倒忘了寒冬风雪，只是不知道他们，若是知晓了那位驰名天下的流月夫人便是我的母妃，该作何感想。或者，知道此刻坐在他们面前的就是大殷的帝，又该是怎样反应？
　　饭后他们跟我道别，看我走进禹竹的营帐，眼神分外暧昧，我一时哂笑。
　　那夜，洛平关又被风雪席卷。
　　而前线，禹父大军支援颇有成效，禹竹说，是时候了。
　　他们要突围。
　　风雪竟下的没完，不同于临安，这里的雪带着汹涌而至的风，如鹅毛一般。
　　禹竹和我说：“你跟在我身后，万不可单独走动，我会派人在你身后。”
　　我想和他说，你教我的那些武功又不是白教了，可我看他一脸恳切，放弃了。
　　灯火连绵时，禹竹率军突围。卫伏虽虚弱，却也跟在我身后，我手中拿着剑，眼神却一直看着不远处的禹竹。
　　洛平关地势险恶，周围几乎尽是断崖高山，如今白雪延绵，稍不留神便会殒命。
　　两军交战时，四面八方都是嘶喊声，我从未真正经历过战场，心中虽有害怕，却还是硬着头皮而上，卫伏重伤未愈，我便在他周围厮杀，一时间，头脑几乎一片空白，这似乎是我第一次真正手沾热血。
　　好像只剩简单的机械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敌军已现颓势，可是剩下的敌军竟是默契般的涌向禹竹的方向，剑势凌厉，招招致命。
　　一时间，禹竹身旁的士兵已倒下许多。
　　我一时着急，却突然看见不远处的蛮羯将领拉开弓箭，对向禹竹。
　　遭了。
　　我忙拍马，边大声嘶吼：“禹竹！小心！”
　　马儿飞快奔向回过头的禹竹。
　　箭发。
　　我挡在了禹竹面前。
　　我没想到疼痛来的如此剧烈，看着禹竹震惊的面容，一时间，眼神好像失了焦。
　　又一箭。马儿吃痛，彻底受惊，向着前方狂奔而去，我似乎感觉到了身体力量的流失，身后禹竹的呼喊声也渐行渐远，我不知道，马儿在奔向万丈悬崖。
　　我昏前，只记得禹竹那张惊慌失措的脸，他叫我的名字。
　　阿独。
　　然后和我一起坠向了悬崖。
　　耳边风声呼啸，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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