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后

　　我生来不详。
　　母妃生下我时，天有异色，不时，母妃便昏厥而死。彼时父皇将皱巴巴的我抱在怀里，眼神却充满爱恨交加的光泽，他出口：“孽儿。”
　　因我克死了母妃，克死了闻名天下的流月夫人，克死了他最爱的人。
　　后来有上了年纪的宫人回忆说，那时先皇怀抱小皇子，面容染上悲色，声线冷漠，赐名一个“独”字。
　　独字。
　　偶尔想起，竟觉得父皇像是先知了我一生的命运似的，这样先知，这样洞察。
　　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在后宫里会如何生存，我生来便可以体会。没有旁人说的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倒是有不少拳脚相加。那时我被一个不受宠的妃子抚养，第一次被她领回行宫的时候，正是黄昏，残阳脉脉含情的撒过暖色，我看不清她的脸，只是被她紧紧握住我的手，一步步走向前方，偶尔得听她说一句：“长得可真像她。”
　　语气里满是艳羡和尊崇。
　　我便知道，她生前该是怎样的倾城绝色。
　　她话总是很少，她的手里总是会有一幅刺绣，经久年月的绣着，偶尔看去，是一朵奇怪妖冶的花，血红血红的。
　　有时我鼻青脸肿的回去，她也不为所动，她只是安静的看着快要落下去的斜阳，金色的光芒把她笼罩的不似凡人，仿佛下一刻便要飞升而去了。
　　她却突然说：“阿独，很快的，很快的，你母妃生前死后永远都会给你应得的，永远会让你身在繁华梦中，永不醒来。”
　　她至始至终没有看我一眼，从来没有。
　　后来她死了。
　　父皇难得的来了一趟，仔细想来，我竟想不起他的样子，自出生起便未得过他召见，偶有盛大的祭祀，只远远的看见他模糊的身影。但那时他就在我面前，他蹲下身来，逼视我，那样的目光，那样的眼神。
　　他用略微粗糙的指掌摩挲我的脸，缓缓的，那样轻柔，目光透过我仿佛还想看到什么，他只是呢喃，怔怔的：“真像……真像……朕记得她也曾有这样一双眼睛。”然后他笑了，似笑非哭的模样，又说：“可是她死了。”语气里是数不清的哀凉。
　　他并没有把我带走。
　　我依然在这小小的行宫里。看日升日落，偶尔拿起那一幅刺绣，看见上面是一朵奇怪妖冶的花，血红血红的。
　　遇见禹竹那日，我当是平淡无奇的一天。
　　被别的皇子带到角落里，受着宫人肆无忌惮的拳脚，一声不吭，平静的等着结束。可是一个带着清冷和不屑的声音响起：“住手！”
　　那些人看清来人似有忌惮，停了下来。我听到他略带笑意的说：“想不到人说德行过人，有经才伟略的七皇子是这样欺负弱小的宵小之辈。”话里带着轻鄙和蔑视。
　　七皇子不知为何会怕他，嘴上还威胁着，明明心有不甘，却还是悻悻的带着手下走了。
　　我躲在角落里，狼狈不堪，我还是下意识的用手捂着头，紧紧的，我感觉他走过来了，他蹲下身，轻轻的，他碰我，我却在瑟瑟发抖，他说：“别怕，他们都走了，没事了。”
　　我缓缓抬头，睁眼，就那样望见他笑意盈盈的脸，眼神温和，他看着我，他说：“别怕，别怕……没事了。”是那样的温柔和小心翼翼。
　　细细想来，我此前哭的次数屈指可数，因尝到了如此多的冷眼反倒平静无悲，可那次，听着他的声音，听着他的宽慰，竟不自觉的哭了出来，不自觉的嚎啕。
　　很多年后我再回想起那时的情境，竟想不起其他，竟只记得那时自己的心情，似玉山将崩，海水倒流，倾天倒地的汹涌，还有十六岁少年沾了些许泥土的衣角，深深的刻在我的心里，以至于多年后的今天，我也难以忘怀。
　　也不能忘怀。
　　夜半时分，我突然惊醒，才发觉自己一身冷汗，大口喘着粗气，而后发觉塌前趴着一个人，听闻我的动静，她被惊醒，缓缓抬头，我这才瞧见她的模样，是嫣然，她竟没走。
　　她鬓角的发丝已有些凌乱，眼睛里满是血丝，哪里还有享尽荣华的样子，想来她必是很累。我心里酸楚，于是问她：“你怎么睡在这儿了，夜半更深露重，着凉了可不好。”她看着我，却是笑了，“无碍，阿嫣只想陪着陛下，陛下可是渴了，阿嫣这就去倒茶……”她欲起身，却因为脚麻又重新跌坐在地，我忙阻拦她“不用了。”她于是便不再说话。
　　刹那间便有些安静，纱幔无声息的荡漾，有烛火哔剥作响，许久，她突然叫我：“陛下……”
　　我应她：“嗯？”
　　“今日我来找陛下，是因为，边塞有人来信，信上说……他要回来了。”
　　哦，是吗。
　　她认真看着我，想是怕我太过波动，却不曾想我一脸平静，她知我的心思，又说：“回来也好，能来……能来见陛下一面也是好的……”
　　她眼里是失落，更是无奈。
　　记得曾经，我每每听闻他从边塞回来，都是寤寐思服的样子，一大早便到官道上等着，远远的看见他骑着伏沙马的身形，便欢欣鼓舞的跑上前去，他下马来，隔着老远便张开双臂，然后我们紧紧拥抱。
　　那时想来，也没什么，他只是责怪我，身为一国之君怎可随意出宫，反正他也是要到宫里去见我的。我说：“我等不及了，一日都等不及了，急着想见你。”那时口无遮拦，想到什么便说了出来，他也习惯了我这副样子，只是笑着，还把我当成孩子，只当我是单纯的思念一位臣子，思念一位朋友，思念一位长伴我身边的兄弟，从未想其他。
　　于是任由我那棵长在黑夜里的苗芽任意生长。
　　于是任由我在罪与德的边缘徘徊。
　　于是任由我，任由我在日日月月的、无数个不为人知的深夜里，孑然一身，靠着枕，哭的无声无息。
　　就像我爱他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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