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雁

　　沈仪送走最后一位病人时，已是薄暮西迟。
　　那客人走出医馆，到了人潮涌动的街上，还要恋恋不舍地回头往这边张望。生龙活虎的模样让沈仪哑然一笑：这哪里是普通的生病，分明是害了相思病！她倚在门框上，端着细长的烟枪想着，浅白的烟雾从她微张的朱唇中泻出，缕缕消失在落日的余晖中。
　　“沈娘…”沈离离怯怯地喊她，这个才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看上去有些羸弱：“药煎好了…需要关门吗？“
　　沈仪笑着摸了摸她的发顶，由于小时候吃不饱饭的缘故，沈离离比同龄的孩子矮了半个脑袋：“我家离离最勤快了，等会我请离离吃糖好不好？”
　　或许是因为能得到喜爱的糖果，沈离离红扑扑的小脸上展露出兴奋的笑来。她应了一声，急匆匆跑去掩那门板。沈离离很能干，不一会就掩好了门、上了栓。沈仪如约请她吃了两颗糖，小家伙含着糖高兴得在后院疯跑。沈仪笑了笑，便也不再去管她，自己去后堂端那碗滚烫的药。
　　墨绿的药汁腾起苦涩的热气。沈仪将它放在木盘里，端着往楼上走。软面的鞋底踩在陈旧的木梯上，木梯吱呀一声，像是垂死的□□。这让她想起了如今还躺在房间了昏迷不醒的人。心脉尽损、脏器也伤了个七七八八、连右手的手骨都被人狠心地折断。这样的垂死之人，沈仪是断断不会接受医治的。但是…
　　鸦色的衣衫将唐子御的身形衬得修长森森鬼面扣在他脸上，像是说书先生口子勾魂索命的无常。听见楼梯间的响动，他睁开了闭着的眼打量她。沈仪感到一道尖锐的目光在她身上刺了一下，很快又收了回去。
　　唐子御接过她手中的药碗，用瓷勺一勺一勺调温。等药稍微凉了些，他便浅酌了一口，舌头在口腔里转了转，似乎在辨认其中的药材。
　　沈仪有些恼了，她端着木盘昂首去质问他：“你不信我？”
　　唐子御没有回答，只是将手中的药碗重新放回盘中。沈仪从他的眼神里却看出了丝丝的防备。他的确不信任她。
　　沈仪盯着他，忽然从他身上看出些许陌生的气息来。唐子御是个很惜命的人，惜命到可以为了自己活命而坦然出卖自己的朋友。且不曾掉过一滴泪，好像他生来就是个木头桩子，无喜无悲、无哀无怨。然而，今天的他却能为别人以身试毒，着实令她惊讶。
　　“好一个不信任！唐子御，就算我要毒杀里面的人，你又能如何？”沈仪笑出声来，她生得妩媚，如此嫣然一笑，几乎要酥到人骨子里去了：“虽然我师出万花，可学的并不是什么济世救人的医道，而是顷刻让人毙命的毒药啊！”
　　唐子御冷冷地看着她，丝毫不为所动：“我知道。可没人能救得了他了。”他独自行走江湖三年，自然是知晓伤筋断骨是最为致命的，何况又在秋日的寒水里浸泡了半日。这一条条加起来，就足以让那人当场毙命。
　　“别人不能医治，你就断定我能？”
　　“以毒攻毒向来是你的强项。”
　　用毒的确是沈仪的强项。她入恶人谷不过短短几年光景，旁人可能不会记得她的模样，但永远不会忘记她的毒。
　　沈仪叹了口气，忍住想跟他怄气的念头，认命般走进房间。房间的香炉正焚着香，气味有些浓，一股迷人的甜香弥漫在其中，让人忍耐不住要去吸上几口。但沈仪却是不喜欢这个味道。她皱眉挽起床幔，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垂在床边，肌肤苍白如雪。
　　常年的握剑使得这只手的指腹生了薄茧。沈仪顺着手往上看，精壮的腰身、结实的胸膛，还有张俊美无双的脸，不知曾是多少未出阁的少女为之倾心。可唯独这嘴唇生得有些过分的薄了，一看便知是个无情多疑的人。
　　那男子静静地躺着，胸口小幅度的起伏着。经过几日的调养，他已不像几天前那般仅存着一口残气。
　　唐子御是不会允许沈仪喂药的，得空的她又拿出烟枪啪嗒啪嗒地抽着。看着唐子御细心地擦去对方嘴角遗漏的药汁，又捻好被角，沈仪觉得今天肯定下过红雨了。
　　唐子御每天寸步不离的守在门外，也依旧会在他喝药前轻轻地抿一口试毒。如此小心翼翼，让沈仪生出几分怜悯来。连她都不确定对方能不能安然转醒。
　　烟筒里的红光明明灭灭，沈仪的医馆迎来一批病人，又送走一批病人。可那人仍是昏睡着，只是在神志不清时会开始喃喃自语。沈仪从他断断续续的呓语中听见了一个不得了的名字。
　　周易。
　　浩气盟新晋攻防指挥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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