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为香

　　洛府很大，洛君安的院子又比较偏远，且因为洛君安生性好静，所以身边常常只有那么两三个人伺候，此次外出回来后，之前的车夫与小厮以及书童统统不见，一个人在浮居里呆了一日，第二日这屋子里才多出一个孩子来。
　　“和玉，通知管家有客人这件事了么？”
　　洛君安坐在窗前静听雨声，听到背后的轻快脚步声问道。
　　名为和玉的小孩子嘻嘻一笑，将脚上的雨靴脱掉，换上干净舒服的棉鞋，在桌子上拿了块糕点边吃边道：“通知了，这个时候管家应该送柴米油盐及煤炭煮饭婆过去了吧。”
　　“你将那个侍女如何了？”洛君安抱着温热的手炉，潮湿的雨气扑面而来，他静静听了会便合上了一扇窗，他身子不好，湿气还是少沾为好。
　　和玉摇晃着两条腿，将手中的糕点碎屑拍掉：“侍女啊，扔进水池里喂鱼了，公子你养的锦鲤竟然喜欢吃人肉，也真是好玩。”
　　先前要用化尸粉处理那尸体时被阻止，说要将人扔进屋外那一方略有些大的池塘里去，他虽不甚理解却也照做，虽说身体幼小可力气不小，懒散的拖着那侍女到了池塘边，便将其扔了下去，眼见着侍女渐渐沉底，他转身想要回房去吃糕点，谁知却听到一阵水浪翻腾的声音，常年经过训练的鼻子敏锐的闻到血的气息，心中好奇便拿出火折，便看见一副料想不到的画面。
　　原本清澈的水面已变成红色，红色下围着黑压压的一片鱼，围着尸体啃噬不休，鲜血混进水中，便染红了一池碧波。
　　雨还在不停下，和玉觉得很有趣，打着伞蹲下来津津有味的看着，直到尸体被啃噬完毕成了白骨沉入塘底，他才一脸开心的回了屋子。
　　他家公子果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啊，他很喜欢。
　　“那不是锦鲤，那是食人鱼。”洛君安纠正道。
　　“我听说过这种鱼，可是听说不是红色啊，看起来跟锦鲤相差无几啊。”和玉换了位置坐在洛君安旁边，从茶壶中倒了一碗热茶捧在手心道。
　　似是吹风吹的够了，也许是听雨听的够了，洛君安将身旁的窗子全部关上，温热的手指摸了摸冰凉的脸，瞧见还是小孩子的和玉脸上的好奇，不由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世界这般大，就像人人看起来相同，但总有不相同的，食人鱼也是一样，总有些特别的模样。”
　　“它们比那些不特别的要厉害吗？”小孩子总是更关注谁比较厉害这种话题，因为特别就意味着与众不同，但有时候与众不同却并不代表强大。
　　“没有那些不特别的厉害，只是好看些而已。”洛君安看着和玉脸上的失望笑了笑：“若是养些不特别的，就没有人愿意来院子里做客了，也没有偷偷前来的客人愿意藏在咱们池塘里了。”
　　和玉的失望一瞬间消失，笑容重新爬到脸上：“公子是想骗那些不怀好意的客人？”
　　“不，我只是无聊。”洛君安答道，他将腿上的薄被往上拉了拉，看着烛光下茶水的雾气：“没有什么事一定有个理由，想养便养了，也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一定要十分强大的说法，说不定它们并不想要这份与众不同呢。”
　　茶香袅袅，雨气朦胧，洛君安轻轻说完这句话，便看着茶杯上的花纹出神起来，和玉捧着茶碗看着里面碧绿的茶水，大大的眼睛里涌现出不解，又涌现出惆怅。
　　他似懂非懂，却不知道他家公子说的这番话，应了世间那么一小部分人的身不由己。
　　譬如屋外房檐下站着仰头看天的红衣男子。
　　洛府的管家做事干脆利落，知道了这边的大概情形后便将生活所需的一切事物安排好，并且冒雨过来安排。
　　在洛府，洛相最大，其次是夫人太太，最后是公子小姐，然则有一个人是凌驾于整个洛府的，因为无论是洛阳还是夫人或者太太，就连老夫人都曾有言，若浮居里的公子有要求，哪怕是要天上的星星，也得立马去摘。
　　于是在听到是浮居来人后，管家连厚衣裳都没来的及穿，听到要求就连忙安排，安排完随便裹了件衣裳就连忙跟着下人一并往浮居赶。
　　浮居偏远，煮饭的厨娘跟在管家后面，面色有些忧虑，眼见着已走了一半的路程，忧愁的皱了皱眉头，小跑两步到了管家身旁。
　　“恩？有事？”管家问道。
　　“许管家，听说君公子不要人服侍的……”厨娘道。
　　管家听出弦外之音，于是道：“约莫不是君安公子需要服侍，是浮居来了客人。”
　　“浮居来了客人？！！！！”厨娘大吃一惊：“是宫里的人么，上次我记得应当是帝姬来此小住了几日。”
　　浮居风景独好，又有宫中匠人所建极好园艺及长廊阁居，不知有多少人希望来小住，更何况有丹青公子的好画艺跟好茶艺，其人又温和知礼才识渊博，因此不少人都期冀着能来此小住，更尤其这里还是当今洛相的府邸，只是从浮居建成到现在，除了宫中那位帝姬谁也没有荣幸来此小住，久而久之便无人敢递贴了。
　　毕竟帝姬来此小住还需自备仆人，无人敢攀比也无法攀比。
　　“应当是洛阳那边的公子。”管家沉吟了片刻，想来想去推测道。
　　“是南宫府的那位吗？自当年一别，他已很多年不来王城了。”提到洛阳，厨娘能想到的便是那位十几岁便在王城出了名的公子：“既是如此，也配的上住咱君公子的浮居。”
　　管家不知想到了什么，皱了皱眉头，打断厨娘的絮叨：“别说了，快些走。”
　　厨娘知趣的闭嘴，路上一时安静的只听见脚步声。
　　半刻钟后，一行人终于到了浮居，这个洛府最好看也是最安静的园子向来幽静不见人影，管家正想去洛君安的住处汇报一声，却见着方才去前院的孩童突然出现在前，提着灯撑着伞在前面道：“我来带路。”
　　管家微微躬身：“麻烦了。”
　　和玉转身往里走，穿过长廊穿过池塘再穿过花圃小道，再走了一段小桥便到了地方，远远的瞧见光亮便停了步子问管家：“你带了干净衣裳吗？”
　　管家也看到了那袭紫衣，于是答道：“带了。”
　　小孩子点头蹦蹦跳跳的过去，对着倚栏而坐的南宫羽道：“人都给你带来了，我走了。”
　　南宫羽早早便见着一行人往这边来，见着和玉一脸完成任务的模样，眯了眯眸子往前走了两步，微微躬身，露出一个微笑：“你家公子今夜还来此么？”
　　“约莫是不来了。”和玉想了想道。
　　“很好。”南宫羽收起笑，趁着和玉仰头，迅速点了他的穴道，接着看向那一行人，对着面前那个头花略微花白面色却十分沉稳的男子道：“管家？”
　　“是，小的姓许，见过南宫先生。”
　　先生两个字出口，便见对面已长成俊美男子的公子哥愣了楞神，先前脸上的漠然渐渐散去，露出抹柔和来。
　　“你记得？我都差点忘记自己还有这个称呼了。”南宫羽对面前这个微微躬身十分有礼的管家道。
　　许管家直起身来，经过岁月修饰的眼睛里出现些老人才有的温和：“大约是公子太久不来王城，这个称呼渐渐就忘却了吧。”
　　“是啊，真的是很久了。”
　　南宫羽心里的阴郁突然随着面前管家眼里的柔和那句太久散开，过往的很多事情如走马灯一般在面前急速闪了一遍，有些随着阴郁一起散开，有些则继续回到该回的地方去尘封起来。
　　“一应的生活用品都在这里，公子还需要些什么？”见着南宫羽身上那份骇人的冷漠渐渐散去，管家轻声问道。
　　南宫羽回神扫了一眼道：“不需要了，厨娘……”他沉思了下道：“先留着吧……”
　　管家点头，厨娘则应是，再次确认了一番后，管家跟着两个不需要的小厮离开，门前便剩下两个侍女两个小厮和一个厨娘。
　　“先烧些热水我洗澡，然后将屋里火炉生好，给床上的人弄暖和点，然后熬些滋补的粥来。”南宫羽吩咐道。
　　“是。”
　　几人开始各自忙活起来，寂静的偏苑顿时有了几分热闹，不时有声响，衬的这雨夜好像也没那么孤寂，也不那么容易让人陷入旧忆。
　　“太容易念旧便会魔怔，你此去王城，定会牵扯上往事，你性子偏执，定是容易癫狂，记住，要往前走，不可被旧忆坏了自身。”
　　耳边的潺潺教导忽而响起，南宫羽撩了撩湿发，目光望向王城最高的地方。
　　若想不被旧忆毁掉自身，就得斩了前尘，碾了旧忆。
　　如今他来了王城，那一日，也不会太远了。
　　寂静的夕霞宫中，一只雪兔依偎在白裙少女身旁，少女对面坐着一个绿衣少女，两人手边糕点香气扑鼻，却没有一人分心去看。
　　糕点渐渐凉掉，侍女换上新的点心，绿衣少女抽了抽鼻子，将棋子扔在一边，做个鬼脸假装生气道：“不玩了不玩了，每次玩不过我就要拿糕点诱惑我。”说着气鼓鼓拿起糕点往嘴里塞，一双杏眼里藏着狡黠。
　　“明明是你输了耍赖。”燕凰无奈笑笑，吩咐侍女沏壶茶来。
　　“我没输，不信你看。”少女白皙的手指指向自己的棋子，示意自己还未输。
　　燕凰接过侍女手上的茶笑吟吟看她，却不作声，完颜初雨娇俏的翻个白眼：“好啦好啦，算你厉害，我是因为君安哥哥没空教我，否则早把你杀的落花流水啦！”
　　燕凰喝了口茶润了嗓子，将腿边的雪兔抱着放在腿上，抚摸着它柔软的毛发：“我的“棋师父”也没怎么好好教我……可是我还是比你厉害。”
　　完颜初雨被燕凰后面这句话呛道，于是气鼓鼓道：“你棋师父是谁，让他出来跟我君安哥哥练练！”
　　燕凰抬眼看窗外的大雨：“明日去浮居便能见着了。”
　　她的“棋师父”，是父皇下旨赐名的“先生”。
　　南宫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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