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告别

　　宋彦晃了晃眼前的杯子，盯着红酒发呆。今年的班聚在全聚德，又是北京，难免想起上一次在北京的班聚。宋彦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班上的很多同学了，大二之后她就缺席了每一次的班聚。当时大家还是学生样，脸上带着稚气和初入社会年轻人的小小的愤慨，聊着生活中鸡毛蒜皮的小事，吐槽奇葩的北方大学室友一个月洗两次澡，讲某门课的段子；而今天，一个个进包厢的昔日同窗，脸上漾着温和的笑容，女生大多数留着黑长直的头发，松松软软地披在肩上，配着简单的挎包和大衣，黑色紧身裤加长靴——最标志性的冬天装扮。
　　宋彦和张一铭他们一起出发，到的比较早，她一个人坐在男生堆里，看着包厢门口进来的三三两两的同学，刚开始大家都有些害羞，一小群一小群聚在一起坐在沙发边聊天，后来慢慢热闹了起来，笑声闹声一片，张一铭起来招呼大家坐到大桌上。
　　这时，齐邵阳走到宋彦身边跟她打招呼，齐邵阳的父母跟宋彦的父母是生意伙伴，因此两家平时很多往来，经常一起吃饭，这次回国，齐邵阳的父母执意要让宋彦住在他们在北京的亲戚家里，最后宋彦还是认为尴尬就拒绝了。
　　她和齐邵阳关系很微妙，按理来说关系应该比普通的同学更好一点，可是实际上又比正常的朋友交集稀疏很多。宋彦考完期末直接飞到杭州参加竞赛的时候，齐邵阳会帮她收好期末考试卷和成绩单，理好寒假作业；宋彦为了筹备班里元旦汇演翘了体育课，齐邵阳会帮她跟体育老师请假，改定考试时间；有一次校运会一个女生临时怯场不想参加，可作为接力替补的宋彦正好撞上了生理期，她不敢跟急得跳脚的体育委员争论，是齐邵阳最先看出不对，和体委争得面红耳赤快要吵起来才帮宋彦推了这个任务……
　　两家的父母很熟悉，齐邵阳的妈妈特别喜欢宋彦，高三的时候每周三给儿子送晚餐的时候总会多备一份汤给宋彦，完全是当干女儿来对待。齐妈妈甚至经常调侃儿子，让他将来一定要娶一个宋彦这样的女孩子。这时候齐邵阳总是嫌弃地摆摆手：“不行，她太强势了，受不了。”齐邵阳学习中上，和那个年纪的大多数男生一样，放学了就去打球，出去玩，不上补习班，作业也将就着做，不过大概是遗传了父母经商的智商，考试前刷刷题看一遍书，凭着点小聪明也都能应对过去。齐邵阳和宋彦，尽管从初中开始一直是同班同学，两个人各自长大，有自己的圈子，后来交集也越来越少，只是逢年过节双方父母会一起吃饭。
　　宋彦隐隐约约知道齐邵阳对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却不好点破。就像有一次快到了中午宿舍关大门的时间，一场大雨却把宋彦困在饭堂门口，她素来以乐于助人的班干部自居，让身边的女同学跟着刚好经过的顾昕帆撑伞先走，自己等了一会儿没遇到熟人，就冒雨跑回宿舍。在跑到一半的时候，遇上从宿舍跑出来的齐邵阳。男生手里拿着伞还没来得及撑开，一边大步朝宋彦跑来一边用力撑开伞，然后跑到宋彦身边用力把她拉到伞下，搂着她的肩膀带着她跑回宿舍，俩人后脚刚进门，宿舍大门就关上了。只是那时候，宋彦问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这的，对方老实交代是顾昕帆到宿舍门口的时候告诉他宋彦还在饭堂门口，他要送女生回去脱不开身，就让齐邵阳去搭把手接一下宋彦。这样一句话，看来再普通不过，宋彦却一直只记得了这句。她记得是顾昕帆提醒了齐邵阳，记得那个闷热夏天的一场瓢泼大雨下，有个男生担心她淋了雨；却不记得，当时一路快跑出来，连伞都来不及打开就过来接她的另一个男孩。
　　齐邵阳刚从欧洲出差回来。他本科毕业之后进了一家还算大型的外企做销售，规律的工作时间，待遇也好，因此现在齐邵阳属于过的还不错的一批人。他递给了宋彦一袋巧克力，从欧洲原装带回来，精致小巧的外观包装，让宋彦很喜欢。“特地给你留了一袋，我家那个小侄子都快吃光了。还不错，味道挺纯的。”齐邵阳说道，宋彦很开心的收下了，但是聊到回家又要家庭聚餐，而她这次回国时间紧，还没准备好给齐妈妈的礼物，不免有些头疼。尽管男生一再声明不需要礼物，她心里也有点放不下。
　　齐邵阳回桌的时候，宋彦别过头扯桌布，抬头一眼就看到顾昕帆正在盯着自己的方向看。她有点近视，不确定男生是在看着自己还是在发呆，但是自己看向他的时候男生突然别扭地转开了头，这点几乎让她确信，男生刚刚的确是盯着她在看。她低下头，假装没看到，心里忍不住想，他在看什么呢？刚刚和齐邵阳说话他一直看着吗？

　　久别重逢，昔日篮球场上的少年穿起西装，留了胡茬，扎着马尾辫埋头学习的少女长发及腰，有了更成熟而明媚的微笑。
　　班级聚会气氛一片融洽，社会将他们的棱角打磨光滑，却盖不住潜藏的锐气和自信。不知是谁提起他创业的艰辛，和遇到的或尴尬或温暖的小事，大家仿佛忽然间都找到了共鸣，纷纷讲起工作上，朋友圈的很多事。不再是高中时无忧无虑心里一片干净澄澈的少年，也不是大学初意气难平慷慨激昂的年轻人。可是啊，现在的他们，看似平淡的外表下涌动着一颗颗热血沸腾的心，不再抱怨和愤慨，语气却比当时更笃定。谈笑风生间自然而然流露出的自信，对未来的规划和坚定的信念，是时光馈赠给他们最好的礼物。
　　宋彦想起北岛的那句话：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他们已经实现了上句，她祈求的唯有，永远不要落到后一句。然而未来那么长那么长，谁说也不算数。

　　酒过三巡，宋彦突然感到胃部一阵抽痛。下半年开始她就总是胃痛，看了几次医生，说是慢性肠胃炎，要注意饮食和休息，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就好，很难根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两个月，宋彦胃痛的频率上升的很快，前两天还半夜被痛醒，直冒冷汗。
　　宋彦在厕所撑着墙站着，镜子里的自己面色苍白，额头上渗出一颗颗冷汗。这次似乎比前晚更严重一些，她已经在厕所待了十几分钟了，上一次疼这么久还是在10月份。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想着聚会也差不多结束了，给郑安祺打了个电话，对方说马上过来接她。电话刚挂，响起了敲门声，“有人吗？”是顾昕帆的声音。
　　“你没事吧，我看你离开座位都快半个小时了。”
　　“啊没事，补个妆而已……”
　　外边的声音停了下来。宋彦的声音有点虚，她不想麻烦男生，只好以补妆为理由挡一挡，这会儿对方应该走了，她有点庆幸，毕竟直男对女生化妆这一类事还是敬而远之的。
　　不料外边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了点愠怒，“你蒙谁呢？刚刚我听到你给郑安祺打电话了。开门！”宋彦重新领教了不威自怒这个词的含义。她悻悻地开门，顾昕帆看起来还有点生气，“走，去医院！”“不用去医院啦，我到楼下等安祺好了。”宋彦说道，然而苍白的脸颊，和额角滴汗的样子都让她看起来很虚弱。“够了，别逞强了，我开车送你去医院。”顾昕帆语气软了一些，拉过宋彦的胳膊，“别，等我跟思悠说一声。”宋彦飞快地拿纸巾擦了擦汗，咬咬嘴唇让它带点血色，回到餐桌上跟大家打了个招呼，借口说有个老朋友刚到机场，自己要去接。
　　回到包间门口，“…哪个老朋友啊？”顾昕帆笑着打趣她，然后上前扶住她，让她把部分重量担在自己身上，搂着她下楼。男生温暖有力的胳膊碰到她冰凉的微微浸湿的衣裳的时候，宋彦打了个寒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又开始不着边际的乱想，这时候应该以什么姿势靠着才能比较自然……他会不会看出我的心思，怎么做才能让他不乱想？突然又洒脱了，算了，乱想就乱想，反正她也是真的那么想…但是，她又忍不住想，一般小说里这时候不是应该有个公主抱吗？
　　她还是执意不去医院，顾昕帆最后也依了她，只是把车停在路边，去旁边的药店给她买了止痛药，又去粥店买了青菜粥给她。北京的冬夜有些冷，寒风把行人的衣领吹了起来。顾昕帆在接电话，没有启动车，只是开了车窗，听语气好像是生意伙伴。他微皱起眉头，语气里多了些不耐，一只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手无意识地在方向盘上敲着，修长的手指和骨节格外好看。坐在副驾驶的宋彦偷偷瞄了他一眼，然后默默地喝粥。她眼前是流光溢彩的北京城，不高的砖瓦楼，暖黄色的灯光，近处看来只是古旧的巷道，远眺却看到起伏延绵的黄色灯光，像人工铺成的一条银河。
　　粥很烫，飘出的热气一遇到窗外吹进来的冷风就化成白雾，氤氲在眼前，混合着远处华灯初上的橙黄色，让人有些飘忽。宋彦觉得自己仿佛在做一场梦，而且她似乎并不想醒来。明明在日记里写了不下一百次要放下，明明在空间朋友圈或明或暗地表示过放弃，但此时此刻，她却还是没出息地发自内心地感谢这次班级聚会，感谢这个几乎可以称之为及时的胃痛。
　　“我妈说，你应该是吃了生冷的东西，”顾昕帆突然开口，把仍然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宋彦吓了一跳，“倒时差又没休息好，急性肠胃炎发作。吃了药早点送你回去休息吧，没事。”“唔……”宋彦差点忘了男生的妈妈是医生，不知道什么时候，顾昕帆已经挂了电话，她瞥见男生的手机屏显示的是微信界面，想来是刚刚收到妈妈的回复。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记忆里上一秒模糊下一秒清晰的少年，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只是参天大树里一圈圈的年轮，她未曾参与，也不甚知晓。
　　离开中国后，在后来的日子里，宋彦就靠着攫取那点回忆里的那点温暖，一个人蹒跚艰难地走过了大部分的青春时光。无数次放弃的当口，我都在想，有你在会不会更好一点？当我后来一个人磕磕绊绊地穿过无数风景，我才发现，我已经习惯了没有你。
　　但所幸还有过去笼络羁绊，还有未来安放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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