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点

　　今日大雪。
　　辰阳已经很久没有遇见过这样猛烈的雪季了，鹅毛一般的大雪铺天盖地地卷来，其中夹杂着无数刺骨的寒风，就连稍稍弱小些的树木枝干都被吹地左右摇曳，险险就要折断。
　　夜一也觉得这样天气十分难忍，凌冽的寒风刮在那件破旧的衣服上就好像直接划在他身上一般，将他的四肢都刺得麻木，就连脚底的冻疮都失去了知觉。
　　可这些疼痛都只是身外之物，夜一也不能就这种因为小小的不适而放弃任务。
　　他隐藏了下身形，靠在屋檐的积雪堆上伏好，被布条紧紧绑在手上的细剑被小心地藏在雪地间，与他一起被风雪逐渐掩埋。
　　原本险险垂在天幕间的太阳终于落下，浓墨般的黑色代替了原本明媚的冬日阳光，使那原本就已经冻到骇人的冷风变得越发冰寒起来，人们也纷纷回了家里，聚在一起熬过这寒冷的冬。
　　可这些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已经有两个时辰了，目标一直都没有出现，那他也就不能移动，哪怕他将会被活生生冻死在这屋顶上。
　　压在舌下提神的药物刺得舌根一阵酸麻，但也很好地支起了他沉重的眼皮，让他第一时间看到出现在街道尽头的那颗小小亮点。
　　没错，目标来了。
　　少年深深呼吸一口，让冷气在肺里反复徘徊，他终于稍稍清醒了些，但这还不够。
　　利剑毫不犹豫地在后腿处划了一下，豁开的伤口带来刺痛提醒了他的大脑神经，夜一甚至不满意地在伤口上掐了掐，这才抖落身上的积雪，猛地俯冲下去。
　　那把名为断月的细剑，不知又将饮下多少鲜血。
　　今日的雪真的很大、很大，似乎足以遮掩一切。
　　林梢也是在这样的雪天里醒来。
　　他躺在床上，出神地看着笼罩在眼前的层层白纱床幔，心中一片怅然地恍惚。与太白星君分离的前一刻景象还历历在目，而只一转眼，他就从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境来到了这处哺育着死亡的宫殿。
　　那么，他是真的就这样变成了逸儿的生父了么，逸儿也……复活了么？
　　既然那个自称为星君的人真的有这种法力，他就先相信一次吧……林梢不住扯出一抹苦笑。
　　更何况，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他想着，脑中回忆着记忆中那个生父的姿态，对着铜镜摆出了副冰冷的表情。
　　再三练习确认后，林梢才放下心来，在唤来婢女为他更衣洗漱后，就直接要求要使用早膳。
　　这种时候林梢才对那男人喜怒无常的性子稍稍减少了些厌恶感——那婢女对他的要求感到奇怪却不敢多说一句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前主积威甚重，但同时也给了他这个后来者肆意发挥的机会。
　　林梢被请到一张精致圆桌前坐下，在表示自己想要独自进餐之后，林梢终于提出了个外人看来毫不奇怪的要求：“把夜一给我叫来。”
　　夜一，他的儿子，那个王八蛋居然给逸儿起了个这么随便的名字……天知道他在念出这两个字时连心都在滴血。
　　那婢女点头应下，几乎就在一眨眼的时间里，一只白皙但带着些粗糙薄茧的手就扶上了门框，然后缓缓推开房门。
　　心情极为激动的林梢，完全不知道自己当初是一副怎样失态的表现。
　　此时此刻，他眼中只有那只熟悉的手，那只被他握在手心里，反复揉搓着去温暖的手……
　　逸儿，逸儿！
　　我的逸儿！
　　眼前少年的名字在他脑海中反复回绕着，林梢竟是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站起身来，伸出双手呈环抱状，满心欢喜地等待着那个每次遇见他，都会兴奋地投入他怀里的少年。
　　但他等到的只是一个干净利落的叩头，和一声规矩的“见过主上。”
　　满心欢喜却被现实狠狠打击了的林梢方才想起，自己身上披着的这幅皮囊，其实并不是原来那个可以让逸儿全身心投靠的林梢，而是那个虐待利用了儿子十余年的魔头。
　　同时，也有一个他从没想过的问题被提上脑海，然后挥之不去，甚至只在一瞬间就冻结了他所有的热情。
　　他替代了那个魔头，那么……原来的他呢？
　　在逸儿的记忆里，他这个养父，是死于非命，还是……从来就不曾出现过？
　　没有了他的逸儿，还将是原来那个孩子吗？
　　他……还会笑的如原来那般吗？
　　沉默的寂静降临在这处不大的空间里，将他压抑地难受，而地上跪着的少年似乎完全没有察觉一般安静地低着头，甚至连发丝都不曾移动一下。
　　终究还是他无法忍受。
　　林梢踌躇了会，方才犹豫着问道：“你……记得，林梢这个人吗？”
　　地上跪着的少年身子微微动了动，抬头看向他的眼底一片漆黑，似乎已经被去除了所有感情。
　　被这样的眼神盯着，他只觉内心一阵抽痛，五指猛地握紧成拳，扣在手心的指尖微微颤抖。
　　而夜一只看了他一眼就很快地低下了头，恭敬道：“属下不认得这个人。”少年从那张苍白的嘴唇里吐出的声音难听沙哑，但语调非常平稳，这个原本被夜一视若珍宝地藏在心底的名字被一次轮回无情地抹去，只留下那一片干涩荒芜的枯地。
　　没关系。
　　林梢反复地劝慰着自己，没关系。
　　既然重生了，那就是好的。日子很长，他大可以慢慢来，一点点重新培养和逸儿的感情。
　　没关系的。
　　只不过林梢这个身份消失了而已，只不过变回了独自一人而已。
　　一个人的日子，他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往日的朋友可以重新找，日子也能再回到过去。
　　只可惜，林逸这个名字……怕是再也不会被人提起了吧。
　　林梢用手大力地一抹眼睛，竭力平稳自己的声音叫夜一先行退下，然后将大门严密锁死。
　　那个雪天，风很大，大到可以遮盖任何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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